朝食时分的食肆里本就喧闹不堪,她话音又轻,亏得王没诺干耳力绝佳,才听得真切。他倒竖眉毛,斥道:“说甚么呢?你方才搦战的胆气哪里去了?你这样好看,这样勇武,有甚不配!”他抽出手,继续切肉。
王没诺干毕竟是张忠志麾下的人,狸奴无法尽述实情。叛军退去之后,杨炎曾对她讲过那个高姓死士临终示警的始末。“你我二人得以保全性命,是承了那位高郎和薛四郎的恩德,我不敢有所隐瞒。无论如何……往后每年的九月十三日,我们该备一盏清酒,祭奠那位高郎。”他说。他大概怕她自责,便略去了他由河北乡音辨识出叛军死士的事,但她其实已从段俊俊口中听到了。
她害死了她的同乡战士。她此刻知道了,他的名是希玉。
这原是河北常见的男子名。他的父母曾像期盼一块宝玉一样,期待这个孩儿。
“我……我只是……没有脸……见我的故土乡亲。”她说了一句真话,然后又说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话:“我离家太久了……我不该离家这么久的……”
她离家太久了,久到已经彻底无法面对她的故乡了。
王没诺干将肉一块块垒在她的盘中:“吃!那个人你见也没见过,你替他伤心甚么?我说句逆乱的话,举旗起事的人是太上皇。他不起事,那个人会死么?”为了宽慰这女郎,他直是用尽了全身解数,该说的话、不该说的话,一气说完了,“听说你这一年经常进宫陪太上皇说话,那你见过几回太上皇为战死的将士们流眼泪?”
狸奴转过头,盯着墙壁。
“我没猜错罢?那你流泪作甚?这是你一个女郎该放在心上的事么?至于甚么离家太久,就更是荒谬。我们河北产健马,下者也能日驰二百里。因此我河北精骑可当天下,也因此,这天下,我幽燕健儿无处不可去。我们家乡产骏马,就是供你驱使,让你驱驰的,你想去哪里就去嘛!你若是愧对家乡,就和我们一同去剿灭山贼好了!或者,多给幽州男人生几个孩儿也成,咳咳,这一年河北死了这么多人……”
狸奴起初还觉得他言之成理,听到最后反而气笑了:“没诺干,你见我打不过你,就敢随便说话,是不是?”
“笑了就好,笑了就好。快吃!”
“今日的事,你不要报与你们将军,可以么?”回到官署之前,狸奴对王没诺干道。王没诺干不清楚她所指的是哪一件,含糊着应了,心想:“我可以不提,但若是张将军问我们去了哪里,吃了甚么,说了甚么话,我也不敢欺瞒。”
但最后,张忠志问了他们去了哪里,吃了哪些饭食,却独独没有问他们说过甚么话,只道:“再过五日我们就去行唐。这五日里,你照旧陪着她罢,闲谈也可,打架也可。”
“将军……”王没诺干犹疑起来,吞吞吐吐,“我不敢抗命,但是……你自家作陪,是不是更加……合宜?那究竟是你自己喜欢的女人……你给她弹《乞婆娑》不成么?你弹那首曲子弹得最好。”
张忠志将书案上的文牍推开几寸,揭开案角银灯的盖子,挑了挑灯火。灯光越发亮了,他的脸反而显得有些倦意:“多和河北的人说话玩耍,她才能好一点。”
“……张将军你不是幽州人么?我们幽州几时不是河北的了?”
“我是说……”张忠志又展开一卷历簿,“在她面前,我固然是河北人,却又太过‘河北’。她看我的时候,眼中所见的,不止是一个‘河北’的人而已。我要预备去行唐的事,你回去罢。”
第105章 (105)至德二载三月二十三日至三月二十七日 (一)
由行唐县西入太行山,原本有一条到五台山进香的道路。山岭间的道路固然难行,却也算不得荒僻,沿途甚至设有数所普通院,常备粥饭,专供参诣五台山的僧俗食宿:所谓普通院,即不拘僧俗,一例可以饮食投宿之意。河北乱起以来无人进香,这条道路上少有商旅行人。而王大郎早在安禄山起事之初就带着家眷仆从逃入山中,这一年来又聚拢了一些逃兵,占山据险,故而令驻守行唐的叛军颇觉烦扰。
张忠志亲将兵马,昨日在行唐县城十里外下营,今日一早拔营动身,向西北方向沿着河道行进半日后,眼见得两侧山势渐高,崇崖之间含溪怀谷,草深木茂。张忠志勒住坐骑,看了几眼地形,扬声道:“第三队在前开路,当道搜寻,仔细察看有无伏兵。”行军时五十人一队,他所点的第三队中多是骁勇劲健之辈,得了命令,从队列一侧越过前两队,到了最前。张忠志又道:“叫何六娘过来。”狸奴在他后面那一队里,闻声催马靠近:“张将军?”
张忠志一招手,便有一名兵士托着几面卷起的旗子过来。他又点了三名骑兵,对狸奴和那三名骑兵吩咐道:“你们四人各拿一面旗子,何六娘和李百金走在第三队前二里,韩英才和王秀林落后何六娘和李百金一里,探候贼情。无贼时此旗常卷,见到贼人则须速速展开。”
四人同声应了,各自接过旗子。张忠志打量四人的坐骑,对李百金道:“你换一匹好马。”离队伍最远的探候兵士要乘好马,以免为敌所获,这也是军中的常例。李百金依命换了马,便和狸奴向前去了。
张阿劳看着那几骑的背影,默默叹气,却已经全然没有劝阻的念头了。他不能不承认,何六娘这几日行军从未落下,且她身手敏捷,耳聪目明,探候敌情是足够了,李百金又是最出众的探候兵,自家主将的安排倒也没有不当之处。但探候必定要冒险。自家主将俨然对何六娘与别的士卒一视同仁,锤炼摔打毫不容情。他就当真舍得?这两人到底……
而狸奴自己也有些惊异。她从小与男子们一同厮混习武,身手不逊于许多武人。但毕竟不是军卒,张忠志竟肯派她去探候,她自然要尽力。当下何、李二人骑马走在最前,率先入山,细察山路两侧的树杪草丛,留意山间风声动静。
二人走了四五里,时时倾耳遥听,竦目深视,一路倒也无事。依照行军惯例,再走数里,就到下营的时刻了。李百金擦了把汗,轻声道:“前面这座山谷,我们可要小心一些。”
这段山路原是循河水而成的天然道路,河水在此处稍稍拐弯,漾出一片浅滩,四面生满了葭苇。李百金侧耳听了一阵子,问道:“你会游水么?”狸奴摇了摇头。李百金道:“这水大概不深,但不晓得究竟怎样,我先过去瞧一瞧。”他催动坐骑,向前走了几步。所幸那水果然甚浅,马匹可以趟过,并无泥溺之忧。他过了滩,转头见狸奴也跟上了,不觉松了一口气:“还好。”
“这么久的路,我也走下来了,李兄怎么还要替我担心。”狸奴小声道。
李百金盯着谷口的树丛,口中道:“我也不是看不起你。你一个女人走了这么远,当真厉害。但是他们都传说你是将军心爱的女人,我怕你万一出了事,到时我——”
他话音未落,滩边的葭苇间伸出两把长钩,钩住了咄陆的腿,向右侧一带,咄陆站立不稳,当即翻倒。狸奴立时踢开马镫,放了缰绳,蜷起身子,向左滚落下马,摔在地上,只觉头晕目眩。葭苇丛中闪出几个人来,一拥而上,来捉狸奴。
李百金也没有料到,这些山贼竟不在谷口设伏,而是趁着他们才过了浅滩,将全副心思放在谷口的时候,突然出手偷袭。幸而他的坐骑未受袭击,他手中仍旧握着那面旗,见状反手一扫,旗帜的长竿居高临下,挟风而至,逼得几人步子一顿。狸奴连忙跃起,抽出横刀,和那几个人打在一处。李百金展开旗子,摇了几下向后示警,旋即下马相助。
狸奴一向爱惜咄陆有如性命,如今它却被这几个山贼钩住了腿绊倒在地,尚不知伤情如何,她心中愤恨,横刀攻势凌厉之极。李百金长于探候,刀法不算绝佳,但河北兵卒气魄之勇锐刀剑之精良远非山贼可比,五名山贼竟被他们二人逼得无法前进,又恐后方援兵到来,逐渐生了惧意,领头那人叫道:“走!”几人同时向他们砍出一刀,转身便跑。
探候兵之职,重在探察道路,遇敌时能够自保即可,不必尽力与敌人作战,是以李百金见他们退去,也不欲再追。狸奴取下背上的弓,信手搭箭,长箭疾似流星,正中最后那名山贼的大腿。那人惨叫出声,跪倒在地,余人则已退入葭苇丛中。
二人协力将那名山贼捆了。李百金忍不住赞道:“何六娘真是英勇。”他们前几日已听说了这女郎能与王没诺干打上近两刻钟。但耳闻不若亲见,直到此时他才彻底服气。
狸奴无暇答话,蹲在咄陆身边专心检视它的四蹄和肚腹。它的右前腿刮破了,摔倒时左肋又被地上的石子擦出了一道细细的伤痕。她气得跳起身,重重踢了那名山贼一脚,那人本来还捂着中箭的伤处不住哀叫,经了她这一脚,一时竟是叫也不敢叫了。李百金暗自咋舌,心道:“这样的身手和脾性,委实只有张将军可以消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