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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26)

  一里外的韩英才、王秀林遥见何、李二人展旗,同样向后传警。张忠志见到旗号,便令队伍暂停。不多时,狸奴和李百金牵着马,带着那名山贼,回到张忠志面前。

  “张将军,何六娘捉了一名山贼。”李百金禀道。

  “你捉的?”张忠志转眸看向马下的女郎。

  他坐在马上,而她按军中的规矩垂着脸庞,他只能望见她的头发和前额。她已取掉了兜鍪,额间沁出薄汗,汗水在西斜的阳光里泛起一点晶莹的光。听得他的问话,狸奴抬起下巴,弯唇道:“是。”

  那个笑容很浅,却很得意。

  ——是他这些日子时刻渴望重见的那种笑容,是他们险些弄丢了、失去了的那种笑容。

  他不敢再看了,只是“嗯”了一声,问那名山贼:“你叫甚么?从前也曾从军?”

  张忠志猜得不错,那山贼原是一名逃兵。虽然投到王大郎手下,却并非真正的亡命之徒,只是因为熟悉军伍行事,才被派来偷袭。他们本来打算抓一名探候兵回去讯问,孰料被捉的却是他自己。他见到这一支一眼望不到头的兵马,立即打了个寒噤。一列列兵卒身上的铠甲映着丽日,满目尽是黄金般的光辉,而这位高踞马上的武将更是神威凛凛。他此时几乎只记得他是个逃兵,仿佛下一刻就要被主将砍掉头颅似的,耳中虽然听见张忠志发问,嘴里却说不出话。

  “将军问你的话!你聋了么?”张阿劳喝道。那名逃兵一抖,连连道:“是!是!”

  那逃兵说了不少事情,但张忠志自然不会尽信。他沉吟片刻,见此地较为开阔,旁边又有一所普通院,便命部众在此下营。

  第二日他没有再派狸奴去做探候。队伍行进愈久,入山愈深,探候和开路的兵士们加倍谨慎,却一直不曾再次遇袭。到了下午,他们翻过了一座不高的山岭,不远处又有二岭对峙,夹着一大块平地,形成一处开阔的山谷。那名逃兵指着右前方的山脊道:“王家的寨子就在那后面。”

  敌军的根本所在,在行伍中唤作“贼庭”。越是逼近贼庭的时候,越要当心。张忠志传令,叫部众尽快前行,过了这处山谷,今夜便在山谷另一边下营。当晚狸奴早早解了甲衣,正要睡觉时,张阿劳在帐外道:“何六娘,张将军唤你。”

  她忍着睡意起了身,披上外袍,走进张忠志的帐幕,依着军中的法度行了一礼,却听他沉声道:“今夜你在这帐中睡罢。”

  狸奴皱起眉,抱着双臂:“为甚么?”

  “今夜……”张忠志才说了两个字,瞥见她的脸色,忽然说不下去了——或者说,他不愿解释了。他知道自己在置气,但他不想低头。武人往往意气用事,而他很少如此。他意气用事、难以自制的时刻,似乎皆是因她而起。譬如此际,他其实并不明白:她分明正在像他所期盼的那样,一点一点变回旧日那个活泼泼的、昂着头在他面前使性子的她,他却反而感到一种受了屈抑的愤怒。他甚至因为察觉到了这种愤怒,而越加愤怒了。他看着她的眼睛,淡淡道:“那一夜,我说过的。”

  他说,她尽可在这房里安心睡觉。他还说,他不会让这座城中的人再受苦了,连她何六在内。

  “可我们如今已经在州城以外了。”她脱口道。

  这一句话甚是伤人。说完的那个瞬间,她也发觉了。

  张忠志蓦然冷笑:“何六。”他随手解开衣袍,掷到旁边,“你是不是很希望我强逼你?然后,你就可以确信,我果真是一个恶人……是不是?”

  她咬着嘴唇不言语。他又道:“回去取你的枕头和毡子。这是军令。”

  第106章 (106)至德二载三月二十三日至三月二十七日 (二)

  狸奴一声不吭,回自己帐中抱了枕头和披毡,又将匕首揣进怀里。她与一队打水归来的士卒擦肩而过,总疑心那些士卒瞧见了她怀中所抱的物事,脚下所走的方位。

  ——河北健儿军纪素来严明,而张忠志治军尤其严格。他们目不斜视,既未出言询问,大抵也没有乱看她手里拿了甚么物事。但她就是觉得,他们必定看到了。他们都知道她被迫去他帐中了。

  张阿劳在火炬的光亮中见到她的脸色,似乎张口欲言,却只是向她微微一颔首,自去巡营。他们入山作战,是客非主,下营时自是严加防御,又安排了几名军士在大营四面游弈,以为外探。

  狸奴回到张忠志幕中时,他盥沐已毕,只穿了一身衩衣,坐在毡床上,指了指五尺外的地面:“你睡在那里。”

  大将的营幕宽敞,多一个人睡在地上也不显得拥挤。狸奴狐疑着放下枕头,铺开毡子,背对着他躺下了。幕中只留了一支蜡烛,其余的几盏灯已经熄了,她在昏暗中睁着眼,看见一片跃动不止的浅淡光亮。那是外面营地里的火炬投在帐幕上的影子。狸奴盯着那光影,耳中听见他也躺了下来,盖上了被子,似是睡了。她将身体裹在袍子里,默默听了许久。他们虽身处太行山中,但千百人马在此扎营,早已将周遭鸟兽惊得四处逃散。她此刻听不到任何鸟啼虫鸣,只听得见男子平稳的呼吸声,与营中巡夜唱号的声音。

  她一只手摸着领口的那枚对鸟金箔,忽而想到,沿着他们行军的这条路一直向前走,便能到达五台山与雁门关。从雁门向南,是秀容、太原,再向南,一路向南……就是上党了。

  一月里燕军分四路合围太原,蔡希德那一路正是从太行陉道过去的。他们最终还是打下了天井关,从上党城外经过,直奔太原。眼下从洛阳到太原的路上,只有上党尚未为燕军所得,犹自苦苦支撑,当真是一座孤城了。幸好、幸好杨郎也走了……程千里……段俊俊……

  狸奴抵不住困意,睡了过去,临睡前把那枚金箔塞进了衣领内。昏昏烛火中,她颈上那段系着金箔的丝绳并不显眼。但她肌肤实在太白,张忠志由她身后望过去,很难不留意到那截丝绳。

  他很清楚金箔是谁所赠。那一日她和王没诺干比试时,伸手去按金箔的举动,他亦看得真切。他固然可以要她将之取下——至少这几日他可以。理由是现成的,合理的,无从辩驳的:与贼人搏斗时,倘若敌人抓住丝绳,勒住脖颈,如何是好?行军时绝不能佩戴这些物事。

  但他不愿如此。

  要将她养回当年的样子,他只能宽纵她。那终究是一件死物。他愿意宽纵她。

  狸奴是被鼓声惊醒的。鼓铎声一叠叠由远而近,传到主将的营幕不过是须臾间的事。她猛然坐起,就见张忠志已经起身点燃了灯,着了衫子,披甲端坐:“穿上你的铠甲。”

  她连忙依言行事。她这几日穿的是张忠志特意替她寻来的一领龟兹环锁铠,极易穿用,比札甲轻便,又比皮甲更能防御箭矢。狸奴三两下穿好了甲衣,听近处的鼓声都停了,仅有较远处几缕鼓声依旧未停,猛省道:“有贼人斫营?”

  夜里有敌军劫营,被犯之营便要击鼓拒敌。余下诸营听到鼓声,也当依样传警,各自防备,传警后便不再击鼓,而被犯之营在敌军散去以前,仍应继续击鼓,不得停止。这是行伍中人人皆知的事,张忠志除了在长安宫中做射生子弟那几年之外,一向久住军中,从未听人问过这话,是故怔了一瞬,才点头道:“是。”

  他那一瞬的愣怔,狸奴自然是瞧见了的。当即明白自己问了一句蠢话,不由得窘迫。她刚刚睡醒,鬓发微蓬,双颊犹带浅红,此时赧色一起,那抹浅红就更加冶丽。张忠志扫了一眼帐外的人影,肃容道:“你过来。”

  “甚么事?”狸奴以为他有命令,两步到了他面前,却不料他探手,用力揉了两下她的头顶:“就是这件事。”声音里染了三分笑意。

  “你……”她正待发作,就听鼓声渐止,张阿劳在帐外禀道:“张将军,贼人趁夜前来劫营,犯第三、第十五营。如今山贼已去,我军杀了十几名贼人,捉得四名贼人,请将军发落。”

  狸奴暗自一惊。安营时每一大营有四十子营,每一子营又有四十座帐幕,她恰好就在被犯的第三营。

  “可曾伤了我军士卒?”张忠志叫张阿劳和亲兵进帐。

  “伤了十三人。某尚未一一点检,但据各营押队官来报,我军士卒所受皆是轻伤。贼人原本打算纵火,幸得将军早有严命,未教他们得手。”

  张忠志道:“将那几名贼人带进来。”

  四名山贼双手缚在背后,被军士驱赶着进了帐幕。张阿劳斥道:“跪下!”四人中有两人昂首挺胸,坚决不肯,只道:“我们可没妄想活着回去!你要杀便杀罢!”剩下两人虽是面露惧意,但见同伴绝不屈膝,也便不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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