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张将军。”狸奴那一队的押队官拨马近前,“何六娘请求面见将军。”
士卒们在队中不可妄动,不可高声喧闹,各队间传话皆要仰赖押队官或队正,狸奴亦不能例外。张忠志一摆手:“不见。”他又问了几句,来人一口咬定寨中首领只要他或何氏上山,带的亲兵不得多于十名。两边议论未定,眼见太阳已逐渐西斜,只能第二日再议。
这一夜狸奴又请队正传话,张忠志仍旧不见。她索性出了第三营,径自到了他帐前,被帐外的亲兵拦住:“将军命何六娘回营,说倘若何六娘再擅离营帐,便要依从军法处罚。”她还想说话,却听亲兵又尴尬道:“将军又说,何六娘不要多想了,你……你没那本领。”言毕,那名亲兵满脸歉意,轻声加了一句,“何六娘快回去罢。”
狸奴有心硬闯,又恐坏了军纪,无奈走了。帐中的张忠志、张阿劳并几名亲兵都听见了这番动静,张忠志叹着气,眉间颇有恼色:“封五郎家中的女眷惨死在军人手里,他们却偏偏要一个女子上山,还能有甚么好意?何六这个人,真是不懂男人的心思……错了,是不懂人心!”
他少有如此心情外露的时候,张阿劳不好接这话,只道:“听说这些山贼经常下山劫掠,可这几日我们所见的这几名贼人。既不擅长刀枪,又没多少胆气,只是熟悉地形罢了。看来,寨里虽然有些逃兵,但大多都是乌合之众。”
张忠志颔首:“王大郎这种人,必不是真正的亡命之徒。”
那王大郎本是郡里一个小吏,世为豪族。安禄山初起兵时,大军才出河北,常山太守颜杲卿、长史袁履谦就率众对抗燕军,矢志勤王。那时王大郎恰在袁履谦手下,因此史思明、蔡希德初次收回常山后,他躲进山里不敢出来。张忠志观其行事,知他并非义不畏死之辈,故有此语。
“我看,他们自己也晓得,纵是凭恃山险,固守不出,恐怕也未必能守多久。所以见了我们的兵马,就起了投降的念头。他们口口声声请将军你或者何六娘上山,应是效仿市上那些贩夫,信口出价,将军不用在意,明日我一人带几十兵卒上山受降便是。不成的话,我们不妨硬攻。”张阿劳道。
“嗯。但这里地势太险,只怕要折损一些人马……”
第二日清晨,那使者又到阵前传话:“张将军若肯亲至,我们不敢不信将军的诚意。换作将军的未婚妻子也可以。寨中妇女老弱甚多,若有将军的未婚妻子在场,那么就算将军受降后又改了主意,也必定不至于在自家娘子面前行这般残暴的事,杀死别人的丈夫和父亲。我们相信,何娘子在场,可保寨中平安。”
这番言语倒委实令人难以驳斥,张阿劳一时没了话,转头道:“请将军定夺。”
“将军,让我们打进去罢!”“这群贼人当真没将我们放在眼里。折辱何六娘,和折辱我们将军的颜面有甚分别?”“他们说了这么多,不就是不想投降么!不如遂了他们的心愿!”士卒们纷纷道。他们中多有数年前就在张忠志麾下的旧部,既忠心,又悍勇。
“张将军!”狸奴叫道。张忠志仍旧没看她,不料她拍马出了队,径自到了他面前,跳下坐骑,仰着头道:“张将军!让我去罢。”
张忠志冷冷道:“在队中高声喧闹,不经押队官通传随意离队,这两件事够你受五十笞了。”
“让我去试一试罢!将军如今治理常山,施行德政,以安抚乡民为先。寨中这些男女既然原是常山的乡民,我们若能兵不血刃,使他们放心下山,说不定郡里其余的几处山贼见到我们的诚意,也肯归顺了。我和张副将带几十人上去,想必够了。”
“这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情。”张忠志道。
狸奴回头看了看士卒们,扬声道:“我知道我幽燕健儿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,这寨子虽险,健儿们要打进去也不算难,可是少几个人流血受伤,总归更好。他们首领的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,大概是真心归降罢。我去试一试,若是不成,以我的身手也足以自保,将军一向知晓。”
“何六!”张忠志怒气渐生,“回队里去!河北的男人还没死尽!”
“可是河北这一年分明已经死了那么多男人,都是我们的父老兄弟。我如今还好好活着,也不过是因为胡天庇佑。倘若我一个女人做一点事,就能让我们的兄弟们少一些死伤……那不是也很好吗。”她深深躬身。
张忠志凝望着她弯下去的脊背,缓缓道:“何六,他们是要我的未婚妻子代我上山。”
在场的人都以为安禄山早已将她配给他,这句话只有他们两人明白。他恼恨她任性,原本想质问她,你既从未亲口许我百年之约,此时为何又以我未婚妻子自居,径行冒险?但他到底怕伤了她的脸面,没有当众说完。
况且……他自问——难道他当真没有因此暗生一点点欢悦么?
有的。自然是有的。
狸奴没有抬头:“那不相干。将军信我,我就可以去。”
张忠志看了一下她的坐骑。咄陆受了小伤,这两日狸奴骑的是另一匹马——骑兵行军时都要携带多余的马匹,有时一人多带一匹,有时两人一匹。他下了马,将自己的缰绳交给她:“你骑我的马罢。”转而望向张阿劳。张阿劳也下了坐骑,拱手道:“某必定尽力相护,不让何六娘受伤。”
“何六说得没错,她能自保。”张忠志压低声音,“你只要看住了她,别让她做傻事,就可以了。”
最终狸奴和张阿劳带着三十兵卒,随着使者上了山。
“只是这样么?我还以为,将军要威吓他们几句才好。”有兵卒偷偷对同袍道。
“威吓他们?”
“说一两句甚么‘要是你们敢伤了她,我便荡平这座山岭’之类的言语。”
“难道还用说!到时不消将军下令,我们都……”
山寨处于群岭环抱之中,耕地不多。但似也勉强可以自给,还种了些枣树。寨中果然有不少老弱妇孺,狸奴细审他们的面色,悄声道:“这些人好像过得不坏,大约不曾挨饿罢。”
“嗯……”张阿劳心中兀自念着方才主将嘱咐的那句“别让她做傻事”,暗暗费解。
“王大郎已在前边等候了。”带他们上山的那名使者道。
他们转过一条小道,果见寨门口列着数十人,各自蓬头赤足,手无寸铁,一见到他们的身影,当即跪倒迎接。为首的人呜咽道:“王岩子携高堂、子女亲眷二十二口,并寨中七百三十九名男女,向常山太守、五军团练使张将军归命。将军仁德,容我等保全骨肉手足,活命之恩,如同再造!”
“你们快起来罢。”狸奴道。那王岩子约有五十岁了,鬓发斑白,垂头跪在地上,她见了难免不忍。张阿劳斥道:“你们既然愿意归命,为甚么将军好生招抚时你们却不肯下山?为甚么前两日还来劫营?”他是闻名燕赵的奚族勇士,一旦严词作色,众人无不噤若寒蝉,伏倒在地。王岩子不停叩头:“我等愚蠢,往日只想着在这山里苟活下去,留得性命,已经心满意足了。前些时日胆敢顽抗,是因为我等不识得将军的好意,不敢相信将军竟肯饶过我等……这一年来常山郡易手了好几回,某……确实不曾有幸见到将军这么宽和的州牧。”
张阿劳心道:“这人真是伶俐。这些胥吏的心机比文官们还要深沉得多,也难怪他想得出让何六娘上山的法子。”当下痛责他们一番。王岩子连连称是,又叩首道:“何娘子愿意上山,让我等安心,也是无上的恩德。”
“你们都是郡中的乡亲父老,不可向我行这般大礼。”狸奴见张阿劳斥责已毕,向前迈了两步,欲待扶王岩子起来。张阿劳不动声色抢先一步,代她将王岩子扶起,又命众人一同起身:“听说寨中还有一个封五郎,可也在此处么?”
“某便是封五。”队伍后面一人答道。
张阿劳实则早已见到那人身形挺拔,气度不凡,暗生赏识之意,问道:“你名叫甚么?”
“玉山。”封五郎道。这亦是河北男子常用的名,张阿劳点了点头:“人如其名。”
王岩子请二人进了正堂,商议出寨的事。张阿劳命十名兵卒守在寨门,余下二十人在正堂四周分散把守,谨防异动。王岩子意态殷切,而封玉山只在旁默默坐着,直到三人即将议定,他仍不作声。狸奴不由问道:“封五郎不愿意下山么?”
封玉山漠然道:“他们都想下山回家,那便回去罢。某的家人都死绝了,在哪里都一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