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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29)

  武人见了英朗勇武的同类,往往容易彼此相惜,张阿劳闻言道:“你这样的壮士,倘若老死山野,就太可惜了。出了寨子,我们禀明将军,为你再娶妻室,你……”

  “河北这一年多了无数寡妇,如今郡里待嫁的女人很多,再娶也很容易,是么?”封玉山笑起来,“如果这位何六娘忽然死了,你是不是也会用这种话劝你们将军?”

  “封五!”王岩子又气又怕,忙向狸奴谢罪,“何娘子,封五他……”

  “无妨。”狸奴摆了摆手。

  封玉山虽然出言不逊,张阿劳倒稍稍放了些心。今日上山,他们最为提防的不是王岩子,而是这个封五郎。眼下他如此直言,大抵反而并未包藏祸心。这样的兵士,张阿劳见过一些,让他们将郁结的怨气发泄出来,也就没事了。

  第108章 (108)至德二载三月二十三日至三月二十七日 (四)

  寨中虽有数百口人,但战乱之中民生艰辛,家当什物不多,众人当日便能下山。王岩子叫表弟杨三郎率众收拾随身物事,自己陪狸奴与张阿劳闲坐说话。他怕封玉山再度惹恼狸奴,数次以眼神示意,叫他出去,封玉山冷着脸,一动不动。狸奴寻个话头,打圆场道:“封五郎今年多少岁了?”

  封玉山只觉她问得轻佻,于是不答反问:“何六娘今年多少岁了?”

  张阿劳断喝道:“放肆!”

  “我是开元二十五年生的,今年二十一岁。”狸奴不以为忤,甚至还微微笑了笑。

  “二十一岁了还没出嫁么?”她越是柔和亲切,封玉山便越是不喜。

  张阿劳勃然变色,手按刀柄。王岩子见张忠志亲自带兵前来征讨,自知难逃,才终于决定归降,也费了不小力气说服寨中众人,此时封玉山却不断顶撞狸奴,王岩子几乎要气晕,斥道:“封五!你出去!”

  狸奴仍然没有生气,笑道:“你说得不错,二十一岁了,委实算得上老女了。那首歌子怎么唱的?‘老女不嫁’……‘老女不嫁’……”

  张阿劳听过那首北朝歌谣,却不晓得该接还是不该接。正犹豫间,狸奴叫他:“下一句你知道么?”

  “‘踏地呼天’。”张阿劳咳了一声,答道。

  “是了,老女不嫁,踏地呼天……咳,世人嘲笑未嫁老女渴盼出嫁,却不去羞辱未娶的男子。我要嫁的人比我大好多,和他比起来,我依然青春年少。我看,还是我吃了亏呢。但是他相貌够美,也就罢了。总之,封五郎堂堂壮士,可不要和那些庸人一样羞辱老女。”

  张忠志确比狸奴年长得多,也确实生得英拔俊迈。但张阿劳听着她的话,无端感到不安,总隐隐觉得她所说的男子,她如此温柔讲述着的男子,似乎另有其人。他不觉又看了一眼狸奴的脖子,却当然没有看见那枚金箔。她穿了全套的甲胄,身躯和头颈裹得严实,只露出小半张白皙的脸和双手。也不知那枚金箔是隐在环锁铠下面,还是取了下去。

  “我二十五岁。”她随和至此,封玉山终究软了两分。

  “那你比张副将小三岁,与他的阿弟差不多大。是不是,阿劳兄?”

  兜鍪掩去了她大半容色,越发显得那双蓝眸明媚活泼。张阿劳一边点头,一边暗自叹息。将军昨夜说中了,何六娘这个人,全不懂男人的心思。他与她原不十分相熟,但她不止记得他的年纪,甚至也清楚他有个阿弟,记得他阿弟的年齿。于她而言,这种关切不过是出于她对幽州武将们天然的亲近和敬爱。因为她视他们如兄如父,但她当真不明白,一个男子可以由此生出几多妄念甚或邪念。一个这么美的女人在幽州活了十几年,难道还没有看清武人们的天性吗?是薛四郎将她护得太好了吗?她怎么就能一直、一直地相信旁人?

  说话间眼看日影渐高,已到朝食时分,王岩子问二人可要用饭,张阿劳道:“不必,我们自带了蒸饼和酱菜。”行军时自然要带干粮,但他们这一行人不吃山上的饭食,亦是为免受人暗算的意思。守在堂外的那二十名士卒也带了饼,张阿劳命他们轮流去打山泉水,就着水吃饼。

  而变故正是起于此刻。

  事后回想时,张阿劳实在忍不住赞叹这个封五郎的胆气和智计。寨中的逃兵虽多,但甲胄不足,兵器也不精良,平素的饭食更无法与军镇健儿相比。哪怕他们仅有二十名兵卒,这些逃兵也没多大胜算。而封玉山恰恰在有数名兵卒去了寨前打水,堂外只剩十二三人的时候,一声令下——附近帮忙搬运奁箧的百十余名逃兵,便掣出暗藏的兵器,围住了正堂。

  在几无胜算的境地里,封玉山择了唯一一个能够为他们多得一分胜算的时机。

  王岩子吓得坐倒在地。张阿劳抽刀砍向封玉山,封玉山未着甲胄,只得不住闪躲。张阿劳怒道:“封五郎,你忽然毁约,就不怕我们将这里的人都杀光了?”

  “我们这些逃兵,就算归降……”封玉山绕到柱子后边,又躲过一刀,“不也是要死的么?”

  “张将军不是说了饶恕你们么!况且你们要何六娘上山,将军也答允了!”

  “我已经没法子相信这些大将了!他们手握重兵,想做甚么都能做,我们的命、我们女人的命又算甚么!”封玉山被张阿劳逼得没片刻空闲,话语甚急,却仍是听得出浓浓的讥刺之味。张阿劳既恨他愚顽,又生气这样一个大好男儿偏偏不自量力,非要与他们作对不可:“你想擒我们作质,逼张将军退兵,好歹也看一看这些乌合之众能不能做到!”

  “做了才知道能不能做到,反正都是一死。”

  狸奴叫道:“阿劳兄,你去门口拦住他们罢!这里我能应付。”

  张阿劳望了望门口。山上的房舍多是战乱中修建的,简素之极,这间屋子虽是所谓正堂,实则也不过是黄土所筑,四面窗牖漏风,那十几名兵卒既要守住门窗,不让逃兵们打进来,又要防他们放火,一时确有些为难。见狸奴腰间有刀,张阿劳便向门口奔去:“好,何六娘你小心一些!”

  “少杀几个人,能打倒就打倒罢。”狸奴又道。

  封玉山退到后窗边,伸手在窗下的竹箧后一抽,抽出了一把刀。他们方才向狸奴和张阿劳投降时赤足布衣,自是不能携带兵器,故而他事先将刀藏在此处。王岩子见状眼前一黑,破口大骂:“啖狗肠的封五!我们都要教你害死了!”

  封玉山无暇理他,一刀砍向狸奴右肩。狸奴穿的是得自西域的环锁铠,这种甲衣极为昂贵,由细密的铁环彼此相锁而成,寻常刀枪和箭矢是刺不进的,而且环锁铠远比别的铁甲轻便,穿上后行动亦灵活如常。但也正因为太过轻薄,无从承力,不耐重器钝击。封玉山毕竟还要留她作质,不敢当真伤了她,打的便是速战速决,猛力砸中她的手臂,使她无法举刀的主意。

  但狸奴也不傻。至少在打架的时候是不傻的。

  只是她到了此刻,犹自想求一个两全之法,是以她也不愿伤了封玉山,打算先欺近他的身侧,凭借她穿着甲衣的便利,设法打落他的刀。两人都不肯伤了对方,却又都想卸了对方的兵器,反而打得险象环生。这时门外的攻势已渐为张阿劳和兵卒们所遏制,封玉山越发心急,反手一刀刺向狸奴,试图将她逼退。

  而世间的事原就有这么巧。狸奴脚下一绊,未及避开,刀刃恰巧穿过了她左侧腰间甲衣上的一枚锁环。而封玉山气力又大,刀刃竟迸开了那枚锁环,又刺破了她在环锁铠下所穿的皮甲,割进了她的皮肉。狸奴顿觉侧腰一阵锐痛。这一刀入肉虽不很深,只怕也有两寸有余。

  封玉山不意自己居然刺中了她,怔了一下。狸奴趁着他发愣的一刹那,咬着牙飞起一脚,踢中了他的右腕。封玉山手腕发麻,拿不住刀,她当即欺到他身边,两人都弃了兵器,打在一起,不多时就滚倒在地。

  “封五郎……”狸奴喘息道,“我求你……别打了。你信我……张将军不会杀你们的。你到他麾下,他会好生……待你的。”

  “你自然信他。”

  狸奴苦笑起来:“不……不是你想的那样。我……我只是信他真心想将常山治理好。我只是和你一样的河北人……罢了。你信我……好不好?”

  封玉山对上她的双眼,那双眼睛里满是不合时宜的温煦和善意。他冷笑道:“你有这么大的善心,不过是因为你没受过苦。我娘子也是良善的人……可是她不如你托生得好,没有人教她弓刀……她便死了。”

  狸奴张了张嘴:“是,我……我运数比她好。我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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