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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30)

  张阿劳和那二十兵卒已彻底制住了逃兵们。他回入堂中,见两人竭力相持,恐怕贸然插手会伤了狸奴,且他并未见到狸奴被刺中的情景,见他们都丢了兵器,空手相搏,觉得她大约能够应对,便暂且提着刀立在一旁。

  狸奴穿的是与其他兵卒同色的黑衣,浸了血也瞧不出来。但封玉山离她极近,鼻端嗅到了热热的血腥气。他伤了这个女人,山下的那位张将军必定要将他们寨中男女老幼全数杀死了。他今日固然是孤注一掷,却没料到会酿成如此局面。懊丧、愤怒、悲痛等诸般情感混在一处,他胸臆间直如要炸开似的,恶念骤然发作,一只手去扼她的咽喉:“张将军这样的大将,也该尝一尝我吃过的苦!”

  然后他看见这个女郎笑了。她笑得很浅,但他看得出她笑了。

  “杀了我……你能好受……一些么?”她抵着他的手,低低地问他。

  那确是极干净的一双眼睛,极干净的一个笑容。

  ……也是极悲恻的一问。

  封玉山的胸口像是遭了一记重槌。他也许看到了他妻子的笑脸——也许没有。那一团怒气、丧气、怨气所凝成的气团,轰然炸开,他的胸口空了,头脑也空了。他的手一下子松开了,齿间逸出呓语般的两个字:“对不……”

  他也只来得及说完这两个字。她猛然发力,带着他滚开一尺,硬生生用后背替他挡了一刀。王岩子吓得扔下了刀。他方才大着胆子拾起那把刀,本来是想刺封五的:“我我我……何娘子,我……”

  “没事。”狸奴喘了两口气,指了指身上,“我……有铠甲。”这一刀确未刺进她的身体,只让她后背有些疼痛。但那种痛意比起侧腰的那道伤口,却又算不了甚么。翻滚中她的伤口受了挤压,又涌出了一大滩血。她悄悄按住了腰侧,但那里亦是血脉汇聚之处,一时很难止血。

  王岩子去刺封五郎的举动,张阿劳是看见了的。但他忖度这一刺应当伤不到狸奴,便未加阻止,谁料她竟然替封五郎挡了刀。原来这就是张将军所说的傻事。她果真做了傻事。张阿劳胸口涌上一股急火,拔刀劈向封玉山,封玉山木然坐着,并不反抗。狸奴尖叫道:“不要!”

  “……”张阿劳手腕一转,砍翻了旁边那张几案,宝刀兀自阵阵长鸣。他瞪着狸奴,气道:“何六娘,你……”

  狸奴忍着痛站起身:“我答应他了。阿劳兄,我们快下山,好么?莫要等到天黑。”

  她的声音既哑又软,张阿劳没法拒绝她,恨恨道:“下山请张将军定夺罢!你受伤了没有?”见狸奴摇了摇头,他也就信了。他砍伤了几名逃兵,自身的衣袍上也沾了血,故而并未留意她身上的血气。狸奴叫那些受伤的逃兵们去包扎,自己也寻了一间屋子,躲进去裹住了腰侧的伤口,重又穿上甲衣,出门看着众人收拾行李。

  他们下山时天色已近黄昏。老弱妇孺走在最前,然后是逃兵和农人之类的青壮男子,二十名士卒和张、何二人骑马走在后面。另有十名士卒暂留山上,摧毁寨中的房舍,以免这些房屋来日为他人所用。

  她和张阿劳的身影终于进入山下兵士们的视野中时,兵士们的脸上几乎都露出了几分笑意。张忠志望着她骑在他的马上,离他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。林边正有一群归巢的雏鸟飞过,淡金的余晖洒在她白腻的脸上。他心中的某一块仿佛被谁攫住了。或许是被雏鸟尚且柔软的短喙啄了一口,或许是被柳枝的末端勾了一下。然后那一块又被慈柔地、缱绻地抚平了。或许就是被这流动的夕阳浸得舒展开了。

  他爱极了这个女郎。他想,他断不会让她离开他了。

  狸奴取下了兜鍪,挂在鞍侧。到了近处,张阿劳下了坐骑,她则仍旧坐在马上,对张忠志一叉手:“幸不辱命。”

  张忠志报以笑意:“辛苦了。”

  “我求将军一事。”

  “你说。”

  “我已代将军允诺,决不伤这七百三十九名男女的性命,亦不可再追究他们的过错,尤其是封五郎。”她目光流转,睇盼人群中封玉山的身影,“将军可否保全这些人,不使我毁诺?”

  “可以。”

  “当真可以?”狸奴稍稍提高了语声。

  张忠志点头,朗声道:“我决不伤这七百三十九人的性命,亦不再追究他们的过错。只要他们回到郡中,以后便是与往日一样的良人。”又命传令的人将这话向各队重复一遍。

  “好。”她嫣然一笑。

  张忠志大步向前,欲亲手扶狸奴下马,就见她的身子晃了两下,从他的坐骑上栽了下来。他和张阿劳同时疾扑到马前,勉强接住了她。他这才发觉,她的血染透了皮甲,也染遍了他的鞍鞯。

  第109章 (109)至德二载三月二十九日至四月十日 (一)

  “杨郎,杨郎。”

  她又叫了两声。张忠志默然掀起布衾,将短衫撩开数寸,看她的伤处。这一刀入得浅,似未伤及内脏,但那伤处有些化脓,她夜来发热,大抵正是此故。他洗了手,另取了一块干净的布,将脓液一点点擦去。她似是痛了,在昏睡中发出一声委屈的呜咽,这却是他平日所不能得闻的。

  “你忍一忍罢。”他低声说,“营里的医人一向只给男子们疗病敷药,手劲比我大多了。我这双手,虽然也是武人的手,好歹还会弹琴,识得轻重。”

  她没有听见,只是随着他剔去腐肉时的动作皱紧了眉,又低啜了两声。她的腰细,肌肤又白,因为发着高热,肌肤泛起一层浅浅的、初开荷花般的粉色。若无那一处可怖的伤口,这半掩半露的腰身倒也是一副绝丽的图景。他数度幻想过她的身躯,却委实没有预料会在这样的境况中初次见到它。

  他重新敷好药,又扶起她的头喂水。她的牙咬得紧,喂不进去,他用手慢慢揉着她的颈子,直到她松开牙关。这番举动之间,他自然触到了她颈间的丝绳,手指甚至还掠过了那片被她身体暖热了的金箔。这无疑是又一个时机。他可以亲手将它取下来。

  但他没有。

  也许他是觉得,她如今已经在他的身边了,在河北了。她已经在河北了。他不必计较区区一件死物。

  也许他是觉得……倘若他连这件死物也要取走,她就实在太可怜了。是了,可怜。她躺在这里,安静地,无知无觉地,偶尔发出一声呜咽。她平素美得多么鲜焕多么飞扬,此刻就有多么可怜。

  而至于那可怜是否有旁的缘故——他没有多想。他不愿意多想。

  “张将军……”亲兵入帐,低着头不敢看他身后躺着的女郎,“张副将来请罪。”

  张忠志给狸奴盖好被子,低斥道:“我说了,他没有罪过。”

  “他说……他听说何六娘发热了,心里不安。”

  “叫他进来。”

  张阿劳已脱了甲衣,进了帐幕便跪在地上,听得自家主将叹着气道:“你没有罪过。”

  “在寨里那么久,某竟然没发觉她受了伤,当真有罪。况且某上山前还向将军说,必不让她受伤。某……”

  “这是你的错么?”张忠志道,“连我也没看出来。她骑在马上,说了那么多话。是我的错,我一不该带她来,二——”他蓦然顿住了。

  那日她睡在他帐里时,他说他一眼就看出她受了伤。因此这第二回 ,她忍得越发用心,越发用力。“长到这么大,又在长安住了快三年,智计半点不曾长进,心机全用在这种没用的事上了!”他忿忿,脱口道。

  张阿劳原不必接这话,却忍不住道:“这一回何六娘功劳甚大。这两日我们出山时遇上山民,他们听说那寨子没了,都很欢喜。山上耕地不多,那些山贼常在山下抢粮米,周遭的农人深受其苦。”

  “是。以后这条道路又能用了。这条道可从常山直到雁门,共五百三十里,如今一朝复通,商旅行人也能往来,是一件大事。”

  张阿劳抬脸:“所以,将军……别生何六娘的气。她是不愿我们的儿郎们受伤流血,才……”

  “何六要是个男人……”张忠志扫他一眼,似笑非笑,“我看你们都得投到她麾下去了。”

  张阿劳不由笑了,又连忙憋住,想了想道:“将军你尽快娶了她罢。”

  “怎么?”

  “大将娶妇,我们不该插嘴,但……这样一位主母,确实更能令人归心。这回入山的一千余名士卒,眼下都十分佩服她。”张阿劳脑中闪过前日狸奴那句“我要嫁的人”,心中忽又升起那种不安之感。他只当自己多想了,转而轻快道:“再说,将军你不是喜欢她么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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