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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31)

  “你如今和没诺干一样了,甚么话都敢说。滚出去!”

  “总之,将军若是不责怪某,那就也别怪你自己,也别怪她了。”张阿劳起身,又施了一礼,便出了帐幕。

  张忠志回头,又看了看狸奴。她仍旧那样躺着,安静地,无知无觉地。

  于是他又记起他与安禄山的最后一番对话。

  “……你最好向天祝祷,何六来日不会变成使你丧命的软肋。”

  软肋……便是这么一个人吗?

  “……你尽可享用几年她的美貌和心性,然后她……年纪渐长,就会逐渐变作一个寻常妇人……到那时,为辅,你就再也没有软肋了……”

  陛下,安将军。你说的话很少有错。

  你错了才好。他对着虚空说。

  直到他们出了山,又从行唐县回了真定,狸奴才真正清醒。她醒过来时天色已晏,张忠志犹在前衙视事,见到前来禀报的侍女,连忙赶到后宅。

  “我想见……见封五郎。”

  这便是她醒来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。他其实并非没有料到。

  “你就这般不信我。”他俯身拂开她脸边一缕碎发,嗅到她温热的呼吸。

  她俨然犹疑了一下该如何回答,最终弯起眼睛,露出一个有些惫懒有些诚实的笑,听天由命似的,以一种虚弱的声气道:“是。不信。”

  “混账。”张忠志低骂了一声,也笑了起来,命人去叫封玉山。他一边看着侍女给她喂粥,一边絮絮道:“太行山里的贼人们听说了这件事,这几日纷纷递了书信来,说是有意投降。算下来,有四五拨人要出山,有近两千人的模样。有些人本来是良民,我叫他们去垦荒。还有些亡命之徒,资质不差、能编入军伍的,便编入军伍。余下的我一概赶去屯田,免得浪费军食……”

  他鲜有话这么多的时候,狸奴虽然精神疲乏,也觉得好笑:“这回……郡里是不是更加安定一些了。”

  “是。”他情不自禁,欲亲她的脸颊,却听侍女说封五郎来了:“将军,要不要将屏风移到榻前?”

  狸奴此刻仍旧卧榻,在榻前放一架屏风,可以隔绝男客的目光。张忠志还没说话,狸奴先道:“不……不必。”又对他笑了笑,讨好一般,“我和他,连架……也打过了,实不必……再守那些……礼节。”

  她不过是要亲眼看见封玉山有没有伤病,过得如何。张忠志被她磨得连生气的心思也没了,索性起身避了出去:“随你。都随你。”

  “这些日子……怎样?有没有人……欺侮你?”榻上的女郎问道。

  “没有。”封玉山垂头回答,“张将军暂且将我留在官署里,说等到你醒了……让我问一问你,再定下我的去处。”

  “你……把头抬起来。那天你多么勇武……这样低着脸,像甚么话。”她说。

  他缓缓抬起头。

  狸奴喘了两口气,道:“这才对么。你多吃点……玉山……好名字。要是饿得瘦了,就不像‘玉山’了……你的去处,自然是由你自身决断,不关我的事。”

  “你要是个男子……”封玉山说了半句,又闭上了嘴。

  “我若是男子,你……要做我的部将……跟随我打仗?”狸奴起了兴致,追问道。

  封玉山视线旁移,闷声应了。

  ——他最初想说的不是这个。

  他想说的是……

  你若是个男子,是不是……是不是就不会这般良善了?

  你若是男子,你也会说,娘子死了,再娶一个便是。你也会觉得,那一刀刺下去就刺下去了。

  只是他自己也晓得这话太过唐突,毫无道理,便没有说下去。然后他听见她说:“罢了。我不想打仗。”

  “你若是男子……说不定你便想打仗了。”封玉山无意间以另一种法子说出了他方才未曾出口的言语。

  “那……那当男子也太……可怕了。”狸奴扑哧笑了,随即感到伤处剧痛,“你回去罢。”

  经侍御医诊治,杨播的病候竟似有了几分好转的迹象。但他自家清楚自家的事,广平王妃说得没错,他的病灶已深。他原本以为无法捱过上个冬天,可如今到了这芳菲落尽的时节,倒还勉强活着,他也暗觉庆幸。能活着终究不是一件坏事。

  “那个女子有消息么?”

  这一天他忽然问儿子。杨炎伸手抚了抚腰间悬的小小丝囊,低眉道:“没有。”

  “你给她写过书信么?”

  杨炎不解父亲为何问这样的话,但人长久生病后往往心绪起伏不定,他也无心细究父亲此问究竟何意,摇头道:“洛阳在叛军手里,音书阻绝,写了也送不到。”

  “不能绕路么?譬如颜尚书,从河北辗转到了我们雍……”这个春天,新帝已将雍县改名凤翔县,但他们有时难免忘记改口,“凤翔。”

  杨播所说的颜尚书是颜真卿。他去年十月下旬弃了平原郡,渡河南走,绕道荆、襄,到了此地,见到新帝后被委以宪部尚书之职。

  “父亲是叫我给何六娘写信吗?”

  杨播望向儿子衣带上悬的那只丝囊:“你想写吗?想写便写罢。别害了她就好。”

  “不知道已经害过多少回了。”杨炎自嘲道。

  每回念及他们最后那一度荒唐,他都深深愧悔。万一她怀了孩儿怎么办?她还能自保吗?他自幼读圣贤书,不到十岁就学《礼记》,那句“欲不可纵”——他那时却全不记得了!

  “你去开元寺走一走罢。”杨播微微蹙眉。

  第110章 (110)至德二载三月二十九日至四月十日 (二)

  他说这话,是因为那个胡人女郎曾经暂寓彼处。而至于他为何忽又容许他的儿子去她住过的所在,甚或给她写信……杨播自己也并未想得十分明白。他唯一清楚的是,这个春日,多半将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日。在这春光如此决绝离去的时节,纵是铁石心肠如他,也难免对那些柔钝的物事,多了一点眷恋和体谅。他永远都可以以一个孝字将儿子留在身边。但他无法以一个孝字让他的儿子得到欢悦。

  ——诚然,那眷恋和体谅,也仍旧寡薄极了。他仍旧认为,因那种狐媚惑人的女郎而生的欢悦,是卑下的,低贱的。他的儿子不该沉溺于这卑下的欢悦。但……就如芳园中的桃花,纷纷扬扬,轻薄之至,可也……当真是美的。那欢悦也是真的。他看得出来。

  杨炎不免怔愕。他想质问父亲,今日既能容情,当日又何必将她赶走。但他没有问。侍疾数月之后,他早已疲惫不堪,心劳神倦,于一切事物都没了计较的念头。况且此时就算问出这句话来,对他和狸奴的来日也无补益,徒然使父亲难过罢了。

  他依言去了开元寺。

  他没去她暂住过的那间静室,也没上她曾数次登临的东塔,而是进了卢舍那佛堂,站在西墙边发呆。他不敢去她曾经真正留下痕迹的地方,只敢看一看他所描摹的她。

  那时她走了之后,他不眠不食,独自在这里画下了他记得的她的面貌。如今他再度独自站在这里,对着一年前的记忆,比照后来新添的记忆,他与她由秋徂冬共处的那四个月间的记忆。

  从记忆到记忆,从一个人到一个人。

  他痴立许久,浑没留意这堵墙壁前多了一个身影。那人五十来岁,身着高官所服的紫袍,风仪疏阔,眉目端正,一双眸子格外明亮,如琼如瑰。杨炎不认得他,见他也在专心看壁画,便向后退了几步。孰料那人转眸,打量了他两眼,稍一蹙眉:“仿佛有些眼熟……你在朝中做官?”

  杨炎一直辗转军幕,不在朝中,闻言摇头道:“某姓杨名炎,雍……凤翔人,眼下在家奉养父亲。”

  “嗯?”那人似是思量了片刻,“是了,你考过进士科罢?”

  “是。”杨炎道,“天宝十一载。那一科的进士共有二十六人,某忝列其中。”

  那人笑了:“我就说我没记错。你和薛播是同榜的进士。”

  “请问……”

  “我姓颜,名真卿。”那人解释道,“我和岑二十七郎相熟,他又和薛播相熟……因此薛播考中时,我也去杏园瞧过一眼你们的探花宴。我记得你是探花使之一。”

  杨炎猛然一惊,不想竟在此处见到这位知名的忠臣义士,且他虽已是三品高官,却没带从人,甚是平易可亲。杨炎当下重新见礼,又道:“薛郎性子温润,又不失机敏,我们当年都爱与他交结。至于岑二十七郎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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