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便是岑参。”颜真卿莞尔道。
“原来岑书记行二十七。”杨炎也笑,“他在河西安西和北庭写了许多壮丽篇什,某在河西时口诵手抄。那年他赴北庭封常清将军幕中为判官,路上经过凉州,与河西的故人们相聚,某因而有幸,见了他一面。‘弯弯月出挂城头,城头月出照凉州。凉州七里十万家,胡人半解弹琵琶……’”
“琵琶一曲肠堪断,风萧萧兮夜漫漫。河西幕中多故人,故人别来三五春……花门楼前见秋草,岂能贫贱相看老。”颜真卿颔首,接了下去。
“一生大笑能几回,斗酒相逢须醉倒。”杨炎诵毕这首诗,一时深觉怅然。凉州的那一夜,实则不过是三年前的事,却远得好像已经是前生了。颜真卿似乎亦有同感,沉默了数息,又将目光投回墙上:“这因缘故事图委实极好。看此画,令人既觉宁静,又觉欢喜。”
杨炎垂眸:“惭愧。”
“这是你画的?”颜真卿诧然。
“是。”
“后生可畏啊。我每每见了好画,便后悔幼时只习书法,却没有学画。”颜真卿信手虚虚一点壁上那个双手捧灯,穿着翻领长袍的美丽胡女,“这名女供养人的模样,尤其传神精妙,一看便知画者费了大心力。”
杨炎望着颜真卿,而颜真卿兀自凝视着画中美人的眼眸。那是杨炎用最好的瑟瑟点成的。
杨炎想,颜公不会知道,画中的这个女郎,亲手刺死了他的从兄。他也不会知道,画中的这个女郎,曾以怎样一种叹惋的口气,讲起他将十岁独子送到平卢军作质的事。
“听说颜公才受命为宪部尚书。”
“嗯。按理,此时我也该在官署里视事。但这两日有些疲乏……便来佛寺里走一走,宁神静心。”
颜真卿是这样说的。但杨炎走出佛堂时,正见到小沙弥们抬着几只罐子,往正殿去:“这是颜尚书捐的灯油。”
杨炎恍然,过几天就是四月八日浴佛节了:“颜尚书为他从兄和侄儿捐的?”
“是呢,还有袁长史。”小沙弥念了一句佛。
杨炎举手揉了揉太阳穴,转身走了。
“你想吃甚么?想玩甚么?”
张忠志问狸奴。她的伤势时有反复,这几日依然卧在榻上,委顿不堪。去年腊月她生了病,原就没有大好,后又幽闭洛阳宫里,心中郁气滞结,旧病旧憾借着这回的外伤一并发作出来,但据医者说,这反而是好事。听得他问话,她只是摇头,有气无力道:“等过些日子,我大好了……去安阳……找薛四玩。”
“昨日你醒了,我便给薛四郎送了信。至迟不过明晨,他就该收到了。”真定到安阳五百里,以驿马送信快得很,“近来军情不急,若是牛将军允准,他也许能来常山看你。”
狸奴睁大眼睛:“这……多谢为辅兄……你待我太好了。”
“这也算不了甚么。如今我又自己带兵了,不似在长安那几年……如今自己能够做主,依照自己的心愿行事,就……”就想将最好的都给她。
他晓得薛嵩在她眼中比他的份量更重,但他甘心让她见他。一则,经过数月相处,他已看出薛嵩不会与他争她。二则,见到薛嵩,于她的病情有益。他当真想将最好的都给她。前人所谓“一方诸侯”的乐趣,大抵便是如此罢。
然后他听见她说道:“可是……我没有法子回报你。”
他握着被角的手一紧,又慢慢松开,把被角理平:“你还在病中,我们暂且不必说这个。”
她却还在说,非说不可似的:“我……真的没法子……回报你。你是……想要我的身体吗?我……已经和他……”
“那不相干。”他不看她的脸,语声平稳,甚或有一点点松弛,“我也有过别的女人……还不少。奚人和胡人……都不在意这种事。”
狸奴绝望了。她不知道,他为何不明白她的意思。也许他不是不明白,而是过分明白了。她拣出她认为最有力的一句话:“我若是……我若是怀了他的孩儿呢?”
他的目光发冷,但仍然很平静,隔着被子落在她清窈的腰身上:“那就生下来,我来养。只要是你的孩儿。”
“无耻!”狸奴哭嚷起来,但气力太小,只像是啜泣,“你晓得我没有……你晓得我没有,就作出这副……别让我恨你。我总归……也为你经营常山尽了力。你就……这样对我。我当你是我的同乡,才……你和他们都一样!无耻!”
若她有孕,医者没有不告诉他的道理。他固然晓得她不曾怀孕,但他的话是发自真心。只要是她的孩儿……就算是小儿郎也可以。不是都说女肖父,儿肖母么?一个像她的儿郎,他当真是愿意养的。他长于东北边疆,目之所及,胡人奚人突厥人契丹人……哪一族的男子都愿意抚养妻子婚前所生的儿女。她和汉人男子交游了一段时日,竟将这也忘了。张忠志终于望向她的脸,半是冷酷半是悲哀:“何六,你要记得,我好歹……也是个男人。”
她闭上眼,扭过脸去。
“凝碧池那一日,我说过的。河北的人会欺侮你。我也会。”
他俯身,吻上她的唇。她咬紧了牙,他就捏揉她的脖颈。这件事他已做得熟了,那几日是为了给她喂水,今日却是为了欺侮她。她不得已松开了唇齿,一边受着他的欺侮,一边探手到颈后,扯断了那截丝绳。伤口好痛——她抓过那枚金箔,用树叶形状的尖端对准了自己颈侧的血管。他心满意足地放开她之后,才看清她的举动。他直如从云端坠入深潭。
“我不是……我不是说过了么?你哪怕对着我,也不要对着你自己!”
“不。”她的双唇因他的亲吻而越发鲜艳柔润,吐出来的却是令他一阵眩晕的言语,“我不能对着你。常山郡不能没有你。”
她方才说了那么多话,竭力想要刺痛他,却没有一句伤人至此。张忠志仰了仰头,起了身,出门去了。
这一夜薛嵩还未收到张忠志的书信。他喝醉了。
张忠志早在正月里就察觉出了洛阳局势的异样之处,薛嵩见机不如他那样快。但到了眼下,没有一个将领不疑心安禄山已经死去,没有一个将领不是在为自家的来日作筹划。薛嵩也正处于这一种惶惑焦躁之中。恰如张忠志所说,近来河北军情并不吃紧。今晚主将牛廷玠设了酒馔,叫帐下诸将同来饮酒樗蒲,薛嵩借酒消愁,不觉醉了。
亲兵扶着他回到居所,他踉跄着进了房,便倒在榻上睡着了。睡了不久,他忽觉口渴得厉害,哑着嗓子唤人来。继而,他在朦胧中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。那眉眼,那嘴唇,很美,非常美,也很熟悉……熟悉得使他感到一种奇妙的隐痛,一种让他微微惶恐却又甘之如饴的隐痛。他此时其实并未想到这张脸究竟像谁。他只是在一片混沌中,不自觉地追逐着那种隐痛。他忧心自己的来日,因此更要借那种痛楚来确认自己还活着,还有一个来日。
而那个乐伎顺从着他的举动,心中窃喜。这位薛将军一向不许她来侍奉,说是寻到了合宜的人,就将她嫁出去。过了今夜,她大约能留在他身边了。她知道她生得像一个人,一个薛将军很爱护的人。可是她全不介意。她想,她能活下去,衣食丰足,那就够了。
第111章 (111)至德二载三月二十九日至四月十日 (三)
第二日早晨,她便晓得她错判了。
薛嵩下了地,从榻边的架上扯过衫子,动作并无宿醉后的迟滞,脸色也是无喜无怒似的。乐伎早已起了身,连忙绕到他身后,欲待服侍他穿衣。薛嵩淡淡道:“出去。”
乐伎打了个寒噤,强笑道:“是。”行了礼,小心向门口退去,却听薛嵩又道:“去领二十匹绢,然后自寻去处。”
“薛将军!”乐伎猛然抬头,脸色一白,“妾……”
“怎么?”
“妾……”乐伎张着嘴,说不出话。
薛将军平日里待歌姬乐伎们甚好,出手豪阔,言谈又和气,常山衙署里的乐伎们私下里都说,这个薛将军既年轻,又未娶妻。若是能做他的姬妾,就再好不过了。而况,薛将军见张将军不许她去供奉,便劝张将军销了她的贱籍,准她自谋生路,后来又收留了她,来安阳时将她也带上了……
就算他瞧不起她,总归……对她这张脸,他也该是有一二分顾惜的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