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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33)

  她因而大胆行险——实则,她昨夜并不以为如此行事算得上行险——可他此刻的语调,比张将军更骇人。

  这时一名亲兵进了门,奉上一纸书信。薛嵩剔开纸卷上的封泥,匆匆读毕,眉头皱紧了:“送信的人可还说了别的?”

  亲兵答道:“他说,张将军知道薛将军读信后必有此问,因此命他传话道:‘何六娘已经好多了,薛四郎能来则来,一时不得闲的话,亦不必着急,我在常山随时备酒相待。’”

  “为辅兄料事……”薛嵩简短地笑了一声,“好生赏那个送信的人。”

  亲兵朗声应了。

  乐伎垂着头,听得薛嵩笑了起来,不由暗忖自己被逐斥之事或许尚有转圜余地。孰料薛嵩指着她,对那亲兵道:“寻一间空屋子关着,饭食照常给。谁也不准见她。”

  乐伎双膝一软,立时跪倒:“薛将军!薛将军!妾……妾……妾仰慕薛将军,才……”她忍着羞窘,哀声分辩,“妾不敢……”

  “我说过,你平时不必来侍奉。你违背了我的命令。”薛嵩握着张忠志的书信,手指恰好拂过了信末那枚朱红色的私印。如今春气已深,他又年少体健,睡醒时周身燥热,出了一层薄薄的汗。微润的指尖扫过那枚印记,就沾上了一点殷红。他盯着那点红色怔了数息,收起书信,在窗下的银盆里洗净了手,吩咐那亲兵:“一个月。”说罢,他系紧了腰带,正了正腰间的佩刀,便穿过满院的荼蘼花影,出了院门。

  那亲兵有些犹疑。他大致听懂了,薛嵩的意思是要先行确认这乐伎是否怀孕,再逐她出去,以免来日横生枝节。他跟随薛嵩一年有余,深知自家主将待女人温柔大方,从未见过薛嵩这般厌弃一个女人,是以他不大清楚如何拿捏分寸,只道:“走罢。”

  诚如张忠志所料,牛廷玠允准了薛嵩出行。如今河北州郡除了平卢军所据之地,几乎皆为大燕所有,薛嵩由安阳北上,也不必多带人马。他只带了五十骑兵,渡洹水漳水滏水洺水沙河,最终跨过真定城南的滹沱河,进了城,到达常山郡署。

  张忠志正和几名属官、小吏议事,见薛嵩到了,连忙下堂相迎:“薛四郎来得真快!”

  薛嵩在路上这几日思绪纷繁,到此时也只能暂且掩过那些念头,从亲兵的手里接过一个包裹,递给张忠志:“我前些日子得到一块上好的木料,寻了匠人斫成此琴。奚琴自然以营州、幽州所制为佳,只是我们眼下还不能回幽州,且委屈为辅兄用一用这柄琴罢。”

  去秋能振英路过常山时曾说“何六可杀”,张忠志一怒摔琴,当日薛嵩便说要送他一面新的,直至今日才得践诺。张忠志打开布囊,摸了摸琴身的纹理,屈指弹了几下琴弦,轻声道:“多谢薛四郎。我还在视事,你去后宅瞧她罢。”

  薛嵩微微踌躇:“为辅兄,我……我是宿在驿馆还是宿在官署里?”

  “自是官署——这里你也熟悉,何必去住驿馆。怎么?”

  薛嵩摇手:“若是宿在官署里,我便先沐浴一回……”他又怕张忠志误解似的,飞快道,“听说何六的病还没好,我一身尘土,不能教她沾染了。”

  “哦……”张忠志点头,“我知道了。你随意罢。”

  他的声气里隐隐有一丝萧索,但除了极为熟稔亲近的同僚部将,旁人等闲听不出来。薛嵩心绪烦乱,并未留意,依言去沐浴了。

  常山和安阳相去不过五百里,物候没甚么不同。后宅的院里,荼蘼也落了满地,窗前的一丛芍药花却开得正好。薛嵩扫了一眼,大步进了屋子。

  狸奴卧在榻上听侍女说故事,见他到来,喜不自胜,挣扎着想要坐起:“你来了!咦,你的头发怎么湿了?”她被薛嵩按住,只好侧过头,伸着脖子望向窗外,“下雨了?”

  “不曾下雨。我才洗了澡。”

  “头发还湿,就不要束起,否则头发要掉……掉很多很多。”这是契苾告诉她的,狸奴顿了顿,催侍女取手巾给他,“你快把头发擦干。”

  “你真是长大了,简直像那些中年妇人一般琐碎。”薛嵩啧啧道。

  “妇人们替你们做了琐碎的事,反而又要受到嫌弃,我看你们真是不要脸。”狸奴一边针锋相对,一边将服侍的人都遣了出去。

  卧室里只剩他们两人。薛嵩擦着头发,口中问道:“你如何回河北了?”

  到了如今,狸奴不必隐瞒了,便大致讲了一遍去年除日她回到洛阳后,这数月间的事情。安禄山之死距今已有四月,继张忠志之后,不少燕军将领都起了疑念,只是安庆绪一直未曾公布父亲的死讯,又大行封赏,倒也勉强安抚住了人心。过了最初的那两个月,将领们惊疑之情暂去,也就没甚么发兵勤王的心思了。牛廷玠和薛嵩都隐约猜到了洛阳宫中的变故。因此薛嵩听狸奴亲口说出,也不很惊诧,只重重叹了几口气,默然许久,才道:“你还没说,你怎么在这里。”

  狸奴一指前衙:“他最先起疑,严庄和安二郎他们便将我送来……安抚他。”她语声平淡,薛嵩却听得大怒,伸手去摸腰间的佩刀,又想到此地是真定,不是洛阳,咬牙道:“小人!来日我必杀了严庄!”

  狸奴在枕上点了点头,苦笑道:“他杀了陛下,我也是这样想的。”

  侍女将她照料得极好,每日早晚为她涂抹面脂唇脂。故此她虽然卧病,脸颊和嘴唇却不枯干,唇色仍是鲜妍妩媚。薛嵩瞥见她微弯的唇角,脑中无端闪过三日前那乐伎哀恳他时,那个讨好的笑容。

  那乐伎的眉毛和嘴唇……当真与她相似。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相似。

  其实他很清楚,他究竟为何一定要沐浴更衣,才肯踏进这间屋子。薛嵩突兀地转过头去,不再看狸奴的脸:“你如今有甚么打算?”

  “我……”她声音很低,语气则很坚定,“我想去岐州。你……”

  “能帮我么”四字还未出口,薛嵩就打断了她:“你要去寻他?”

  他话中火气甚盛,狸奴怔住了。

  薛嵩自己也怔住了。于情,她是他自幼相交的人,她要做甚么,他应当尽力相助。于理,她的伤情和病况皆未大好,他纵不认同她的想法,也当缓缓相劝才是,断不该反而向她发火。但他此刻偏偏无法自制。

  这该从何说起呢。

  那个乐伎、那个乐伎……

  他一向喜好美女,在任何人面前都没有遮掩过。何六当然也是知道的。在这件事上,她颇有些鄙夷他,但他们是最好的朋友,哪个男人都不及她与他投契。朋友么,原也不必一模一样,不是吗?他自纵情声色,她自天真纯澈。他和狎邪女子交游,也暗中为她挡下那些觊觎她的男子。她为他包扎伤口,和他一起射猎,规劝他去军中立功。他们就是最好的朋友。他暗自觉得,即使他娶了妻,她嫁了人,他们仍然可以维系这份情谊。当着她来日的夫婿,他也可以坦言,他就如她的兄长一般——反正何家的那几个“兄长”向来不爱护她,全不济事。

  但三天前他亲手弄脏了这份情谊。她尚不晓得,可是他没法自欺。那张与她相似的脸,以及那一夜的荒唐,让他忽地明白,他在她面前从不遮掩自己在情事上的污浊,似乎正是为了模糊他们的男女之别,也正是为了离她远一点:在这件事上离她远一些,别的时候,他才能安心离她近一些。他们是朋友,且只能是朋友。这一种与情欲有关的污浊,绝不能泼到她的身上。

  所以他厌恶那个乐伎,更厌恶他自身。他难道……他难道竟然……

  他本来还能按下这些杂念,可方才瞧见她那个笑容之后,他蓦然焦躁起来,一时怒气填膺。

  “我答应了的。洛阳事毕,我就去寻他。”

  “是么?”薛嵩冷笑。他的冷笑,实是对杨炎而发,而非对狸奴。但眼下他们两人都无从分辨:“为甚么又是你去寻他?”

  他的余光里,她原本还有三分鲜润的脸色一点点变暗了。

  他心里刺痛,却似犹未解恨。他也不知他“恨”的是谁。他恨的也许是他自己,也许是杨炎。

  也许他恨她。他恨她这样一再被人辜负,兀自怀抱着万千的深情。

  “一个男子真心待你好,便不会一再将你置于险地。”

  第112章 (112)至德二载三月二十九日至四月十日 (四)

  半晌,狸奴才低低道:“我去寻他,和他来寻我,也没有分别。你晓得的,我们这样的人,‘千里驱驰’也算不得甚么大事。我去寻他,更便宜一些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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