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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34)

  “是,千里驱驰算不了甚么。”薛嵩仿佛铁了心,今日偏要和她讲清道理,“既然如此,为何总是你为他驱驰,你想过吗?为了他的职事,他的孝义,他不能随意走动,所以就换你驱驰?”

  “想过。”她把一只手搁在前额上,大半眉眼都罩在淡淡的阴影里,显出两分柔软的疲态,“我猜,他也想过。但是……也没有别的法子。况且,我喜欢他……我愿意。”

  听了最末一句,薛嵩不愿再对她说重话。但他的心头仍旧萦着火气,发也发不出,咽也咽不下。他勉力平息之际,忽听她又道:“我也有过丢下他的心思。可是一想到丢下他以后的境况……就觉得没意思。”

  薛嵩按捺不住,讥讽道:“这人当真有一副好手段。教一个女郎家奔波……你是不是说过,他父亲不准你们成婚——他怎么不把这层心机用在他父亲和官长的身上?好手段!好手段!我们都不如他。”

  “你们?”狸奴按着前额的手骤然加力,“薛四,你别告诉我,你是张将军的说客。”

  “我们”两字,薛嵩原是脱口而出,可此时来不及收回了。他脑中一团糟,冷声说:“我看为辅兄不错。他肯将他的一切都给你,杨——”

  “去年我写信向你求援,你回信说你可以娶我,帮我躲过他,今日你倒替他说话了!”狸奴怒道。

  “他这个人,本来就令人佩服。常山郡如今的情状,你也见到了。去年秋天,这里可不是这个样子,城外都是死人……”

  “你住口!”狸奴彻底失态。伤处隐隐作痛,她也顾不得了,大声叫起来:“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件事!你佩服他,和他做了朋友,成了兄弟,便不顾我的死活。再说,常山郡如何,与我有甚相干?他用心经营常山郡,当真没有一点私念,不是为了自保?你信么?换了你,你也……”

  “罢了,何六。”薛嵩深深吐了一口浊气,“外头的芍药很好,你……你要不要看?”

  “我不能走动。”狸奴颓然道。

  薛嵩扬声叫婢女在院中铺上裀褥。武将们受伤是常事,人人都是半个医者,很知道如何照顾彼此。他轻巧地将她抱出房门,放在裀褥上,半点不曾牵动她的伤处。然后他自己也盘膝坐下,让她倚在他身上。

  狸奴确实有些日子没能出屋了。春末夏初的风既温暖,又没有盛夏时的枯热,最使人心情舒展。她坐在暖风里,望着那丛翠茎红蕊的芍药,发出一个满足的叹息,举手揉了揉脸颊和眼睛。

  “我……”薛嵩迟疑着开口,却被她抢了先:“你和我这么亲近,倒不怕你的为辅兄瞧见?”

  她姿态和缓了些许,却仍在生他的气。薛嵩垂头,吸着那一缕浇薄的花香,连日疾驰的疲惫之感涌了上来:“去年的事……我当然愿意娶你。可那是权宜之计,为了帮你避祸罢了。你我相识这么多年,我一向晓得你的性情。你从不喜欢那些纵情声色的男子。我又不能像为辅兄一样。他每日除了军务就是政务,美人歌舞,于他可有可无。我娶了你,或许还要宠爱别的女人,到时你必定日日和我争骂,军中的人就都知道我娶了一个妒妇。不成,不成。”说到后面,他尽量提高语调,说得甚是轻快。

  狸奴“呸”了一声,忍不住笑了:“你还不配叫我做妒妇!”

  晚上张忠志照旧在前衙设宴。席上只有他和薛嵩对坐饮酒,也没叫乐工、歌伎来供奉。两人谈了一阵子洛阳的变故,不过叹息而已。酒过数巡,张忠志取过那面新的奚琴,抱在怀中,随手弹了一曲。薛嵩早已有了几分醉意,瞧着他的举动,缓声道:“为辅兄……你也不要过分催逼何六。”

  张忠志抬头看他,没有作声。薛嵩喝多了酒,倦意上涌,喉嗓之间微微麻木,唇舌也不甚灵活,含混道:“你若是催逼她,她……她不是不能反制。她生得好看,心性又可爱,军中原本就有好多男子爱慕她。她一旦存心引诱你的属官、部将……立时便能搅得你麾下天翻地覆,设计要你的性命……也不难。只是……她没有这些心思。就算她想到了,也断不肯做……何六是好人。你不能欺侮她。”

  “你今日和她说的,也是这话么?”张忠志苦笑道。

  “那自然不是。我见她时,恼恨她蠢钝。此时见到你……我反而又疼惜她了。”

  张忠志自斟了一盏酒,一饮而尽。他右手拨弦,快速将方才的那支曲子又弹了一遍:“薛四郎听过这曲子么?”

  薛嵩摇首。张忠志笑了笑,道:“何六惯爱唱这首曲子,用来取笑我们。你今日入城时,渡过城南的滹沱河了罢?”

  他前后语意之转颇为突兀,薛嵩愣怔道:“是。”

  “你渡过那条河的时候,想的是甚么?”

  薛嵩答不出。他过河时,想到很快便能见到何六,又念及那乐伎的事,心乱如麻。但这话不能也不必与张忠志说。

  张忠志又饮了一盏酒,指尖轻轻叩击怀里的奚琴,侧耳听着琴身轻微的鸣声,口中道:“李钦凑、潘惟慎的尸身,当日就漂在那条河里。”

  薛嵩悚然一惊,酒意稍去:“你说的是……我们的大军才出河北时,常山太守颜杲卿和长史袁履谦便叛了太上皇,杀了镇守井陉的李将军和他的副将潘将军,砍了他们的头颅,然后将尸身……”

  “正是那件事。”张忠志手指拂过琴弦,带出几个急促的短音,语气仍然不疾不徐,“这一年来镇守常山和井陉的官员将领。不论是大燕任命的,还是大唐朝廷委任的……没有一个得了善终。颜杲卿、袁履谦、李钦凑安思义、王俌……有的人是教敌军砍了头,有的人却是为手下人所害:安思义是教常山的团练兵捉了起来,献给了李光弼,王俌是在打球时,教那些将领故意纵马踏死的……有一日,我的尸身或许也会漂在滹沱河里。”

  薛嵩跟随史思明收回常山,故此也很清楚这些事。但他并不曾如张忠志这般想过。此刻听了张忠志的话,他不觉向后仰了仰,几乎完全清醒了:“为辅兄……”

  他有意说,为辅兄何至于如此丧气?他还想说,打仗不就是这样么?

  但他究竟说不下去了。张忠志也不等他措辞,又弹起了琴,悠悠道:“何六爱唱的这首曲子,说的是——‘男儿可怜虫,出门怀死忧。尸丧峡谷中,白骨无人收。’”他且弹且唱,唱完了,又喝了两盏酒。

  薛嵩却无心再喝了,只盯着银盏中一圈圈漾开的破碎烛影,默默发呆。张忠志道:“男儿当真是可怜虫。我们每日出门时,也当真怕自己不能活着回来。至于尸骨有没有人收殓,是躺在峡谷中,还是漂在河水里,那是死后的事了,我并不十分在意。我只是……”他顿了一下,“我只是……出门时,一想到今日未必能活着回来……我就很想要她。每一日视事之后,倘若我没有死在衙署里,整饬军务之后,也没有死在城外的大营中……总之,我安然活过了一整个白日,侥幸活着回到后衙,迈入后院的时候……我就很想看到她的脸。她的笑脸……你明白么?”

  薛嵩静静看了张忠志一会。

  ——其实他的眼神并未凝聚在对方身上。他甚么也没看,甚么也没想。

  外头的风大了,大得简直不像是初夏时节的晚风,吹得院中的树木沙沙作响,风里似乎还挟着雨意。薛嵩站起身,走到对面的食案前,俯身按住张忠志的肩:“那一回你说,世间除了奚人的琴,再没有甚么人事与你的来处相同、去处也相同,再没有甚么人事是不变的……是了,何六也会变。你若强留她、催逼她,她便不会笑了。”

  张忠志抬眸,忽然问道:“你喜好美女,是因为甚么?”

  “因为甚么?还能因为甚么,谁不爱美女?大唐皇帝爱美女,哥舒翰爱美女,田乾真、孙孝哲……哪个不爱美女?”薛嵩嗤笑。

  张忠志不接话,继续喝酒,一盏接一盏。过了许久,薛嵩在他身边坐下:“你们都知道,我父亲是张守珪将军之前的幽州节帅。”

  “嗯……”

  “幽州邻近两蕃,便于取得战功。官员一旦受命为幽州长官,便有了‘出将入相’的祈望……纵是不能入相,也能做大官。张说、王晙、李适之、裴宽……皆是如此。但……幽州的长官,也常常被贬、丧命。”

  常山的郡守和守将不得善终,而幽州又何尝不是一个凶险的所在?因为紧要,所以凶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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