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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35)

  “我父亲、赵含章、张守珪将军……是后者。我父亲被贬后就去世了,那时我年岁还不大……不大,但也不小。年岁不大不小的时候,最留意旁人的眼光。”

  说到此处,薛嵩清了清嗓子,俨然有些渴了。但他的酒盏在另一张食案上,张忠志懒得去拿,也不想叫人,索性向自己的盏中斟了酒,推到他面前。薛嵩一气喝干。

  “若说真正受人冷眼,那倒也不曾。但世人待你,就是不一样了……哥舒翰的事,你听说过的罢?”

  “嗯。我听说他先时喜爱樗蒲、饮酒,任性尚气。他是突骑施的贵种,数代都是安西的豪族,家中资财充裕,大约……他当年瞧不起太上皇……”张忠志稍显犹豫。安禄山分明是被弑杀的,没做过太上皇,他厌烦这种叫法:“……也有这个缘故罢。”

  哥舒翰多年来浮浪无行,直到四十岁时父亲去世,他在京城守丧时受了长安县尉轻鄙,才发愤从军,去了河西,投效节帅王倕帐下。

  薛嵩道:“我和哥舒翰恰好相反。我幼年渴盼效仿我祖父,做一个名将,盼着随父亲在军中历练。可是我父亲一死,我反倒渐渐放纵了。那时我觉得,当真唯有歌姬舞伎、狎邪女子们,还如旧日一般待我。只要给她们钱财,她们就照旧奉承你。”

  “嗯……”

  “后来我终于振作了几分……但喜好美女的习惯却改不掉了。再后来……多亏太上皇,多亏你的荐举,还有何六……我明白了,我明白了。我明白你为甚么问我那句话了。”薛嵩连笑了几声,倒了一盏酒喝下。

  他喜好美女的缘由,和为辅兄执着于何六的缘由,实则一般无二。武人最懂得人世无常的道理,故而每个武人都难免有那么一些时刻,竭力攥住手里的这一点乐事,想叫这一点乐事成为可以持续的“恒常”。甚至,大多数的武人,也根本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。在旁人眼中,在他们自己的眼中,他们似乎只是为了一句话、一个座位、一斛明珠,便遽然发怒,大打出手,以命相搏。看清了的人固然能够察觉自身之可悲,而看不清的人,也未必更加快乐。

  两人都不出声了。

  雨急急地下起来了。大风不断摇动窗扇,堂中银灯的焰光也连连飘闪。张忠志放下琴,望了望神态低落的薛嵩,就见一名亲兵冒雨进了门。

  “有甚么事?”

  亲兵道:“方才何六娘从后宅遣婢女到前衙来,说道:‘雨下得大,请张将军留心城外守军的粮仓是否漏雨。’”

  张忠志摆手:“好。”亲兵走了,他终是难以自制,向薛嵩道:“我几日没见她了,她也几日没和我说话了。常山郡到底比我紧要。”

  “这不能怪她。”薛嵩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也不能怪你。”

  一夜之后,这场暴雨仍未止歇。

  第113章 (113)至德二载四月二十日至二十一日 (上)

  这场大雨又下了三日。滹沱河水势急涨,洪流奔涌,冲上两岸,直逼州城西南隅。暴雨和洪水冲刷下,城垣根基渐次下陷,竟有倾颓之势。疏浚导流、加固城墙,成了常山郡的当务之急。薛嵩曾和张忠志共同镇守常山,熟知郡中的人事。故此替他处置了不少政务,但张忠志仍是忙得寝食俱废,日日奔波于城西的大营、城南的河堤之间。

  于狸奴而言,这一切都熟悉得几乎令她畏惧。但常山守军的粮仓不曾漏雨,军粮也仍旧完好,没有人闹事。这自然不是因为此地的团练兵比上党的更驯顺:大燕所派的上一任常山守将安思义,就是断送在团练兵手中的。因此狸奴不得不承认,张忠志对麾下兵士的掌握,或在程千里之上。但她也不愿意细想这些。

  今日医者终于允准她下榻走动。狸奴立刻叫侍女取了牙粉和牙刷,立在院中的树下揩齿。前些日子她卧在榻上,这件事只能由侍女协助,实在很不痛快。

  牙粉是白芷、细辛、沉香等物制成的细粉,在齿颚间播散开清淡的药香。她揩了齿,又用盐水细细地漱口。那一回杨炎负伤昏晕,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揩齿和亲吻她。如今她的牙齿和口唇揩干净了,却没有人可以亲吻。

  院中的那丛芍药已经谢了。连日的暴雨之后,鲜花一例成了春泥,常山彻底入夏。狸奴抬起头,透过槐树枝叶,仰望艳蓝的天空。开元寺那座佛塔的塔尖,一并进入了她的视野。

  “何六!何六!”

  她身子一僵,转眸望向院门。

  那是她最亲近的一张脸。揽镜自照之际,她经常在自己的容颜间窥见那张脸的痕迹。那张脸承受过更多的雨雪风露,因而比她的容颜更加沉敛,更加柔婉。但此刻那张脸上唯有一片明朗和喜悦。

  妇人踉跄着奔了过来,将她抱进怀里:“何六!我的孩子!”

  “阿娘!”狸奴哽咽,继而大哭。她隔着泪水打量母亲周身,从头看到脚:“阿娘,你怎么来了?你……你有没有受伤?”

  “我?我没有受伤。我很好。你……你怎么在这里?”

  “你……阿娘,你先说你的事。这几个月,没有人……没有人为难你吗?”安氏擦着眼泪道:“你那日……你那日进了宫就没有回来,第二天又有圣旨,说陛下退位,做了太上皇,晋王殿下登基……你叔父很惊慌,不晓得宫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我更怕,我怕你在宫里出了事……我等了几天,没有消息,我……我就偷偷去了张将军在洛阳的宅第……就是尚善坊的那一所。”

  “嗯?”

  “他动身来常山之前说过,若是我有事要人相助,就去尚善坊找他的家仆,他的家仆可以向常山传讯。”安氏道,“是了,那是去年九月的事,那时你不在洛阳……总之,我告诉他的家仆,你一直没回家。”

  “原来是他。”狸奴猛然有些羞愧,低下眼帘,一只手胡乱扯了扯另一只衣袖的边缘。严庄将她放出徽猷殿时,李猪儿曾对她说:“张将军遣人来问陛下,问太上皇是否安好,也问到了你。”

  原来这中间还有这一层缘故。

  “后来我再去尚善坊,张将军的家仆说,他们往常山送了信,张将军也派了人回洛阳,去了宫中询问,可是剩下的事,他们也不知道。我担忧得要死,可也没有法子。前些日子,你叔父将我送上了车,叫我回河北,说是宫里的意思……路上那些人待我很和善,还有两个婢女服侍我,可是也没人肯和我说清楚。我怕极了!我还以为你……是了,你怎么来了常山?”

  “我……”她被幽禁宫中又被送到常山的事,不必说与母亲。狸奴抹了把脸,叹道:“阿娘你能到常山来和我相见,大概也是张将军的恩德。”

  “你猜中了。”薛嵩大踏步进了院子,“他说,你到这里之后,他就遣人去了洛阳,接安阿姨过来。他没有与你说,是因为不知安阿姨哪一日才能抵达。”安氏方才在前衙已经与薛嵩见过了,见他进院,笑了起来:“正是。我们十日前就到了赵郡,离常山很近了,可是忽然间下起了大雨,我们耽搁了好几日。雨后的道路又难走……好不容易到了真定县城,城南的河水又将两岸都淹了。我们只好绕道,从西边进了城。不过,我们一进常山境内,就觉得风气不大一样。这里的百姓虽然也艰难,但是看他们的脸色,好像……常山这边,倒比南边的几个州郡安逸一些。我还听路上的人说,赵郡和深州的百姓,都有偷偷跑到常山来的。”

  狸奴抿嘴一笑,指着薛嵩道:“阿娘,常山今日的风气,也有薛四的一份功劳。他在常山和张将军……和为辅兄一同做了好几个月的事呢。”

  “安阿姨休听她乱说。”薛嵩不料狸奴扯到自己身上,很是赧然,“再说,何六她也帮——”

  狸奴瞪了他一眼。安氏拍了拍薛嵩的手臂,温和道:“薛四郎一直仰慕你祖父的功绩,如今你也逐渐建立功业……多好。”

  “谢阿姨勉励。我必定不敢懈怠。”薛嵩正容道。

  三人又说了些话,薛嵩便告辞回了前衙。狸奴叫侍女为安氏安置行李,收拾卧榻。安氏身体一向不及女儿健壮,多日来舟车劳顿,确也累了,进了卧室躺下,没多久就睡着了。

  狸奴见天色尚早,还未过午,索性缓步出了后院,到前衙来。薛嵩忙得连吃饭的空暇也没有,手里拿着一只蒸饼,一边吃一边向外走,正好和她撞上:“何六你来得真巧,再迟一步我就走了。你的伤好了么?走这么远,不痛么?你有甚么事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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