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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36)

  他这一连串的问话又快又急,狸奴忍俊不禁:“你去河边?”

  “是。”薛嵩咽下一口蒸饼,“郡里又征得一百多名民夫,一半去筑墙,一半去挖河道。我去替为辅兄看一看,小吏们可曾妥善安排这些新来的民夫。”

  “哦……好。你去罢。”狸奴让开两步。薛嵩反而站住了:“你寻为辅兄?”

  “是。我总该当面感谢他。”

  她语气坦然,甚至还故意微微提高了声调。但薛嵩和她相识太久,不难从中听出愧悔之意。他谙熟男女情事,深知一个人一旦对另一个人生出了这种混杂着窘迫与歉疚的情愫,有些事便不一样了。无情明月,未必不能换作多事春风。

  狸奴立在官署正堂前的风口上,薛嵩稍一低头,就能看见她的绛纱裙裾在初夏的轻风里摇摆。那明艳的红色,无端令他记起貂裘领口的那一小段红绡。

  何六娘还好吗?

  ——系上红绡的那个“百媚”郎君曾经问他。

  薛嵩泄愤似的在心里用力说了一声“好”,然后摇了摇头,抛开那些思绪,笑道:“他出城去大营那边了,今日恐怕不能回来。”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狸奴叹了口气,“你有钱么?给我一些。”

  薛嵩叫亲兵取来钱袋。

  “有没有金银?”狸奴打开钱袋,沉吟道。

  薛嵩惯与女郎们交游,身上倒是时时备着缠头之资。他探手入怀,摸出两枚精致的金饼:“够了么?”

  “够了。一共几两?我写文书给你,日后要还的。”

  薛嵩白她一眼:“又发疯了。”言毕匆匆离去。

  狸奴却当真叫人取秤,称了金饼的分量。她写了借贷文书,在末尾署姓名,将左手的第一根手指按在姓名下方,沿着手指的四周在纸上勾勒出手指的轮廓,最后在图样上添了“左 头指”几个字。

  “何六娘委实严谨。”小吏凑趣道。

  狸奴道:“我听说典卖房舍卖儿女卖奴婢的时候,或者借贷的钱物太多的时候,往往要在契书上这样画押。”

  小吏见多识广,闻言颔首:“是。在紧要的契书上画押,大多用这个法子。人的手指长短粗细不同,指节位置也不同,难以作伪。”

  “原来还有指节……有道理。”狸奴笑起来,将指节的位置也依样画上。她把文书留给薛嵩的亲兵,自己揣了金饼,慢慢出了衙署。

  她卧病两旬有余,又刚刚经历了见到母亲的大喜之情,一时有种头重脚轻的晕眩感,走上几丈,便要站定歇息一阵子。城中景象一如安氏所言,往来行人甚众,神态一派和乐从容,确不似战乱中的光景。大道两边的槐树下,有些民妇提着竹箧,拾取嫩叶,回家去做槐叶冷淘。狸奴一边走,一边看,过了近两刻钟,才走了一里多的路,到了开元寺。

  她上回来这里,还是和王没诺干一起来的,那时僧院里的梨花开得正盛。如今寺中浅白换了新红,榴花照眼,一枝枝压着旁边的栏杆,向阳而开。数只黄鸟在花木间乱飞乱叫。

  “何六娘!”高思奉早就望见了狸奴的身影,见她往佛塔这边走了过来,不由微笑。

  狸奴行了一礼:“高校尉。”

  “何六娘要登塔么?某还是要见到张将军的手书,才能……”

  “不是。”狸奴语声微滞,她实是来寻他的,但这话难免显得奇怪,“我……我还不能迈太大的步子,不好登塔。”

  “是了,是了。”高思奉挠头,“我们都听说你为了收服山贼,受了伤……大好了么?你站在树荫里,不要教日头晒着。”

  “我已大好了。”

  高思奉咧开嘴:“那就好!佛陀庇佑!不枉我每日绕塔……”说了一半忽又顿住,两颊红了。

  狸奴只觉双眼发热,但她绝不愿意在高思奉面前落泪,以免他反而来安慰她。她凭甚么让他安慰她呢?于是她作出平日那副率性的模样,爽朗道:“我听官署里的人说,因为滹沱河大水,近来有许多人到寺中烧香供养、绕塔祈福。原来你绕塔时,也帮我一同祈福了吗?多谢了!”

  “不敢当何六娘的谢字。”高思奉再度伸手挠头,露出少年人才有的羞涩之态。

  狸奴取出那两枚金饼,双手递给他:“这是我的一点心意,请你替我转交你阿嫂。”

  高思奉退了一步:“这……何六娘不必……阿兄战死,军中按例发了财帛给家眷的。况且,我还活着,能够供给阿嫂衣食……”

  “请你收下罢。”狸奴双手不动。夏木初繁,光影细碎,洒在她细白的手掌和掌中的金饼上。

  “我……我不能收。”高思奉涩然道。

  “你不要嫌弃。”狸奴仍旧不肯收回,“我现今一身上下,衣裙簪钗,皆是张将军所赠。唯有这两枚金饼,可以算是我自己的,因此拿来稍表心意。”

  高思奉接过了金饼:“谢……”

  “不,不,我不敢当你的谢字。”狸奴止住他。

  这恰是高思奉片刻前说过的话,他忍不住笑了,脸上的悲意去了大半:“何六娘的伤好了,有甚么打算?”

  郡里的人都说她是张忠志的未婚妻子,高思奉这话原是婉转询问她几时成婚的意思,却听女郎轻声道:“我也许……我有时想,我也许……就留在河北罢。”

  第114章 (114)至德二载四月二十日至二十一日 (下)

  高思奉不解道:“何六娘是说……你以后不再去洛阳了?”他自然不知狸奴去过哪些地方,只是猜测她父亲何千年在世时既是燕军大将。那么她此前多半也随着父亲去了洛阳。

  狸奴不置可否,垂下手臂,按住被风吹得不断拂动的裙子:“太上皇曾经说……”绛纱细腻柔顺,流水般滑过指尖,她蓦然失语。她母亲的性命,她的性命,都如这绛纱裙子一般,是别人给的,她不该分辩了。对他人不必分辩,对自己也不必分辩。她便笑着岔开话头:“嗳,我好想回幽州。”

  高思奉笑道:“我也是。”

  “我走了,不再叨扰了。”狸奴道。

  高思奉一愕,就见她伸出手,似是想拍一拍他的手臂以示勉励,却终究没有那样做,而是径自走了。他咽了口唾沫,对着她的背影大声道:“何六娘,过几日薛将军返回安阳的时候,我也要随他去安阳了。”

  狸奴扭过头,笑了一下:“好。高二郎,好生保重。打完了仗,你一定要平安回到幽州。”

  晚上母女二人同榻而宿。安氏又问起当日狸奴在洛阳宫城中时的始末,狸奴只说:“那几日我都住在李阿姨殿里,至于太上皇退位的缘由,我倒不晓得。我担忧太上皇的身体,恳求见他,惹恼了安二……陛下,险些遭他打杀。幸亏李猪儿相救,说道:‘若是打死了何六娘,张将军必定不喜。’故此陛下连家也不准我回,将我遣到常山。我在路上生了病,没法子给你送信,到了常山之后才……”

  夕食时分薛嵩回了衙署,这一番话她与他商量过,虚虚实实,严丝合缝。安氏听了,果然不曾起疑,当即起身跪在榻上,向天祝祷:“一切都是胡天的恩典,光明的神迹……”

  狸奴默然听着,心想:胡天的旨意究竟如何,其实也很难说。否则“太上皇”何以就那样凄惨死去了呢?胡人之中,原本没有比他站得更高,离胡天更近的人了。“禄山”是光明的意思。可他分明死于黑夜最黑的时刻。胡天,光明之神……抛弃了他么?

  “幸亏李猪儿救你,也幸亏张将军看重你。”安氏的话令她醒过神来。狸奴低低应了一声,道:“阿娘,睡罢。”但安氏白日里小睡过一阵子,此时反而没了困意,絮絮道:“下午我听那些婢女们说,你因为清剿山贼受了伤?”

  狸奴笑道:“她们好心奉承你,所以夸大我的功劳,说我吃了苦。我的伤不重,那个人也不是故意伤我的。”

  “可是你以后也不要那样冒险。你是女人,怎能和男人一样……罢了。这话,我对你说过多少回了……你不能再受伤了,否则我……我当真要担心死了。”

  狸奴温顺应了。安氏又道:“她们还说,你为张将军出了力,这里的健儿和百姓都敬爱你。这可不是她们奉承我,薛四郎也是这样与我说的。你长大了,比从前稳重了,我真是高兴。”

  女郎在黑暗里探出一只手臂,轻轻地将床帷的一角抓过来,按在眼睛上,并不作声。直到安氏以为她已睡去,翻了个身也打算睡了,才听见她幽幽道:“我最后一回见到太上皇的时候……他对我说:‘我的孩子,往后你想做甚么事,就去做罢。’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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