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终是忍不住将白天那句话续上了。安氏静了一会,说道:“你如今做的事就很好。太上皇见了,也会欢喜的。”
狸奴不再说话,似乎是睡着了。
第二日黄昏时张忠志才回到官署。他换过衣裳,进了多日不曾踏足的后宅,和安氏客气了几句,安氏自是感激之至,又叫狸奴一同感谢他。狸奴未曾和张忠志通过气,生怕他在安氏面前不慎提到她被拘于宫中的事。她潜怀忐忑,言辞举止之间有些魂不守舍的况味。张忠志见了,自觉无趣,不多时就以公务为由,出了后院。狸奴犹豫片刻,追了出去,不意他走得极快,她一时竟很难赶上,只得叫道:“为辅兄!”
常山郡署一共五进,前衙是州郡官吏议事、视事的所在,共有两重院落,后宅是郡守家眷起居之所,亦是两进。后院和前衙间有一园,园中花木扶疏,有池有亭,既富游赏之趣,又明内外之分。张忠志正拟穿园而过,便听见了她的喊声,停下脚步:“怎么?”
狸奴疾趋几步,到了他身前,喘着气道:“多、多谢你。我、我阿娘不仅无事,还来、来了这里,都、都是你……”
“这也算不得甚么。”
狸奴咬了咬嘴唇,说道:“于你不算甚么,不过是一举手一投足一般简单的事,于我却是一件大恩,不能不道谢。不对,是两件。不止我阿娘,我能够活命,也是多亏了你。”
张忠志见她体虚无力,小跑了几丈的路便喘得厉害,本是想叫她不必挂怀,好生保养身体,说出口来却仿佛居高临下施恩于人,因此也微觉尴尬。他沉默一番,清了清嗓子,有意打发她回去休息,却听她道:“这些日子很累,是不是?我看你瘦了。”
“……还好。”他越发尴尬。
他向来不知道如何和她相处,不论是直言不避,还是暗使心机,甚或侵吞强掠,他都试过,也都失败了。此刻便又是一个让他无所适从的时刻。他听见她又道:“我还有事与你说。”
“你说。”
然而她又迟疑了。她站在一树海棠花边,被牙齿咬住的嘴唇如花瓣一样红,长裙也是红的。向晚的霞光里,她的脸蒙上了一层浅绯,倒显得气色好了许多。
这一幅图景是美极了。但他接连奔波了近一旬,已是倦劳不堪。他深知他的心神多么容易为她所动,当此关头,他不敢过分耗费心力。水患尚未止歇,而常山又是一个绝不可轻忽的地方。张忠志硬起心肠,淡淡道:“我只有两刻钟的空闲。两刻钟之后,我要在前衙见几个属吏。”
“那……那我改日再……”
“你说罢。”他催促道。
“我……我以后留在河北。”她低着头,不看他,快速说了下去,“但我……我想去见他一面。请你允准。”
过了很久,张忠志才道:“为甚么?”
“我答应过要去寻他。我想与他说清楚,以后再不相见,有些物件,也该退还彼此……就算是……有始有终罢。”
“甚么物件?”
他明白自己不该问。他扫了一眼她的脖颈,白皙的颈间空无一物。
狸奴难堪道:“这你就不必问了。”
张忠志定了定神,摇头道:“世间的事,大多有始无终。那个‘终’字,本来也没有那么紧要。”
“是……是一缕头发。我给他的是一缕头发。”狸奴听他有拒绝之意,脱口道,“我……我得收回来。”
结发之约,终身之盟,自然不能轻许,也不能轻毁。而倘若盟约已经毁弃,那缕头发却仍旧留在对方手里,确实令人如鲠在喉。但这只是她的想法。
张忠志一手扶着亭子的栏杆,慢慢笑了:“何六,你去了他那里,还会回来?你是让我信你……还是让我信他?”
“你信我。”她急切道,“我……我的家在河北,我的母亲如今也在这里,我……”
“一则,请我‘允准’的话,实在不知从何说起。你的母亲虽然在这里,可是我又没有将她当作人质。我不会那样行事。我也舍不得关住你。你在洛阳吃了那么多苦头,我好不容易才……总之,你执意要走的话,我约束不了。二则…………”他又笑了,“你为何一定要我点头?”
“你……我……”
他自暴自弃似的,不吐不快:“你想去,又觉得自己不该去。所以你要我点头,将这件难事抛给我。何六,你是青铁吗?”
突厥人有句俗话,“青铁是闲不住的”——刀刃无情,遇上甚么就伤甚么。
她的脸色渐渐白了,白了又红,眼里盈满了泪,辞气哀切:“我没有那个意思,我……好罢,也许我当真是那么想的。我对不起你。可是他……他是我第一个男人,我……我想好生了断,断绝……也要断得干净。”
诚然,张忠志告诉过她,他绝不在意她有过别的男人,毕竟他也有过别的女人。但他听了她的话,胸口血气翻涌,只觉得这番谈话无谓到了极处,自己方才果真应当转身就走的。他疲倦地笑了笑,低声道:“我去前衙了。”
倘使他还有余裕,将他平日的冷静自制匀出一点,放到今日,他或许能从那五个字中听出几分别样的意味:有了“第一个”,是不是……就可以有第二个?如果称谓换成了“第一个”,是不是……那个人以后就未必会是唯一一个了?
但他们都没有细想。
张忠志拂袖而去。狸奴挪进亭子里,靠在栏杆上,对着夕阳哭了起来。
而杨炎终于把写好的信交给了一个旧友。这位朋友明日便要从凤翔动身,去往太原。到了太原之后,他又会设法寻一个人,送信到河北——叛军所据的河北。
第115章 (115)至德二载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十日 (一)
暴雨后牛廷玠曾命人传讯,告知薛嵩他尽可暂且留在常山帮助张忠志,俟道路复通,再徐徐返回安阳。但薛嵩如今自己也带兵,究竟不宜离开太久,又过了数日,见河道疏浚、城垣加固的工事皆已做完大半,张忠志亦不如之前那样终日奔忙,薛嵩便向他和狸奴辞行。
张、何二人共同送薛嵩到城外。张忠志告罪道:“这一回多亏薛四郎了。城中事多,不能远送,容我后日补报。”
“以你我的交情,为辅兄还说这话,是瞧不起我了。”薛嵩笑道,“再说,就算你在我心里不够重,何六可也在常山呢。河水泛滥成这副模样,我难道坐看她变成鱼吗?”
几人都坐在马上,狸奴想打他也打不着。她有意寻一件合手的物事掷过去,在袖里和身上摸索了好一会,实在没寻到,方才悻悻罢手。张忠志侧过脸,忍了忍笑意,才道:“我记得何六不会游水,做不成鱼的。”
“咦,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游水?”
狸奴道:“为辅兄初次见到我的时候,我在曲江边险些溺水。”
那日广平王妃崔氏吩咐人将她的头按进水里,她不会闭气,反抗了一番,几乎死去,幸亏雷海青和张忠志相救。想到雷海青,两人都有些戚然。薛嵩不明缘由,察言观色,岔开话头,又说了几句,张忠志催动马匹,稍稍走开,让他们两个单独说话。
薛嵩叮嘱道:“我走了之后,你要用心将养。你今日也不该骑马出来的。”
“这一回真是不巧,我和你也没有好好说几句话。”狸奴叹道。
“常山到安阳这么短的路途,算得了甚么!待你好了,尽可来安阳寻我玩。”薛嵩笑起来,“这一路上也有好多有趣的去处,到时我带你游赏。滏水北面,有高齐时开凿的石窟,委实壮丽……”
“你难道不觉得……”狸奴信手折下一段绿盈盈的柳枝,拿在手中把玩,“我们长大之后,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了?”
薛嵩望着她的蓝眼睛,无言以对。幼时的玩伴各自长大了,总会各自见到不同的人事。新的人事凝结成新的过往,留给“旧的过往”的辰光,自然也就越来越少。比如方才她和张忠志避而不谈的,便是一件他二人心照不宣,而他全不晓得的“新的过往”。她和杨炎,必定也有他所不知的、更多的过往。半晌,他才道:“长大之后,万事都不一样了。譬如你,你眼下瘦成这副模样,可比小时候丑得多了。”
狸奴伸长手臂,作势用枝条抽他。薛嵩笑着接住柳枝,又道:“你放宽心。文士们将男女之别看得比天还大,可是为辅兄又不是那些人。我若来看你,他不会阻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