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士们各自取下佩刀,做成剑门。有的兵刃从木架上横伸出来,有的倒插在地上,有的从头顶垂下。突斤等幽州武士有心弄得简单一些,以便狸奴通过,河西那边的人看了出来,讥笑道:“你们下场的既是女子,剑门不妨做得更加简易。小娘子,我们布置时,你尽可在一边看着。”
搭建剑门时,即将表演的骑者看到刀剑如何摆放,便能有所防备,故此在布置时要搭上幄幕。但“透剑门”原就危险,提前一刻半刻看清那些刀剑的位置,其实也无大用。
狸奴翻个白眼,转过脸,不屑去看。她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帕,向对面走了两步,又觉得不甚妥当,将丝帕收起,站在原地。那边站了一名青衫男子,男子始终未曾参与两方的口角,只是含笑旁观。他似乎猜到她的意思,向她笑了笑。
张忠志走到狸奴身边:“那人识得你?”
“是啊。你记得么?前些时日,有个日本学生私买香药,典客丞逐我出门。有人告诉我,可以叫那学生去找同出日本的秘书监晁公说情。我问了你们,你们都说这法子可行,所以……”
“我记得。是他的主意?”
“就是他的计策。你瞧,果然有用。他可真是聪明!不过,我此刻过去感谢他,河西军中那些人,必定以为我要讨好他们,呸!待我演了透剑门,再去谢他。”狸奴难得机灵一回,神情欢快。
“剑门做好了!”能振英叫道。
众人精神一振。狸奴侧眸,见旁边的藤蔓上花朵开得正好,信手掐了一朵蔷薇,簪在鬓边,翻身上马,在距离剑门大约三丈的时候,勒马停住。
河西的武士们没有故意刁难,却也没有留情。二十余把雪亮的佩刀如冬日的枯树枝桠,纵横交错伸展出来,化为一片由锋刃织就的天罗地网,冰冷肃杀。幸得狸奴不读书,不信佛,没听过什么“刀刃路”、“剑叶林”的地狱典故,否则她只怕先被自己的念头吓死。
她低下身子,摸了摸马头。她的坐骑是一匹栗色的突厥马,取的名字“咄陆”也是突厥话(1)。这匹马是薛嵩送给她的,他取笑她说,这匹马的鬃毛和她的发色一样。狸奴虽然感激,到底跳起来打了他一顿。
“咄陆啊咄陆,我为了安将军和河北人的脸面,只得烦劳你出力。明日请你吃菽豆,给你剪三花。”她嘀咕几句,仰起头,纤细手指移到唇边,发出一声清亮的唿哨,双腿轻夹马腹。
“咄陆”受哨声催动,小跑到剑门前,狸奴哨声骤然拔高,“咄陆”脚下加力,冲进了剑阵中。
“好!”第一个叫好的竟是一名河西武士。女郎口中哨声不绝,指挥坐骑耸、跃、腾、纵。那马在她调度之下,形拟飞燕、势越惊鸿,步骤如流、驱驰若灭,马尾飞动,直似彗星流雪。她与马化为一体,时而矮身低头,时而随马跃起,时而向左腾挪,时而往右侧身,浅白衣衫随风鼓荡,却没有一片衣角沾到刀刃。众人屏住呼吸,场中除了她的口哨和马蹄声,再无半点声音。
张忠志抿着唇,满眼满心都是马上的窈窕身影。那女郎就如一匹来自大宛的天马,矫健美丽,世无其匹,简直有通神之力。
即使是那些大宛的天马,成为凡人的坐骑后,体侧和腿膊也要烙上所有者的印记。在她的身上,留下属于他的私印,会是怎样的景象?
他突然很期待。
在场下,怀着这种念头的男人,不止他一个。但狸奴并不知道。
她的心神都在前方的刀山上。阳光投上刀刃,激射出一道一道刺眼的、白惨惨的光芒。光影斑驳,极易搅乱骑者的心。有几次,剑尖恰好沿着她的发丝擦了过去——或许已经斩落了几根头发——凌厉的风如燕山大雪,割得她肌肤疼痛。奔出剑门的一刹那,世界重新活了过来。她止住哨声,跳下马,歪头看着场下的武士们。
少女拉着缰绳,在平坦空旷的球场上当风而立,似笑非笑。经过一番纵跃,那朵殷红的蔷薇仍未掉落,依旧簪在她鬓边,花瓣在初夏清风中颤动,仿佛一小簇燃烧的火焰。
众武士沉寂片刻,随即爆发出一阵喝彩声。“透剑门”可比驯服崔妃那匹骨利干骏马艰难百倍,观者又都是精熟骑射的勇士,他们的赞誉当然比寻常路人的赞誉更有分量。狸奴得意着,目光忽地撞上了那名青衫男子的眼眸。他看着她,拊掌而笑。她心头一颤,朝他走了过去。他似有所觉,伸出手。她掏出丝帕,递到他掌中,笑道:“我姓何,行六,请问郎君姓字。”
“哎?怎么回事?”“何六娘,勇士这么多,你偏偏青睐一个文士?”“我们幽州的小娘子可不能受关中男子的诱骗!”“你们幽州的小娘子都这么大胆吗?见面就送人手帕?”
吵闹声中,她听见青年文士的语声,那语声像渭水一样干净:“我姓杨,名炎,字公南,扶风郡雍县人。你唤我‘小杨山人’就可以。”
“杨郎……唔,公南兄,多谢你那日为我画计。”狸奴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。
“我乐意之至。”杨炎笑了笑,“你很英勇。但是,以后不要如此涉险了。”
站在杨炎身边的一个突厥武士探头看了两眼,惊叫道:“我看,你们误会何六娘了。世间哪有这样的定情之物?你看这针线……”
众人凑过去一看,顿时哄笑:那丝帕中间缝了一道,针脚宛如一只蜈蚣,蜈蚣的每只脚都姿态奇特,扭向四面八方。
“对不住……我女红不好,缝得不大妥帖。”狸奴低下头,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。杨炎的手帕当日被她不小心撕开了,她勉力修补,只能做到这样。她疑心,像她这么愚拙的女郎,大概没有几个。
杨炎将丝帕收入袖中:“那你就不要与人比女红,而要与人比‘透剑门’。”
狸奴倏然抬头,眼睛发亮:“你好聪明!可是,你刚刚才说过,‘透剑门’是涉险……”
“那就改成打架。打到他们服气。”杨炎不假思索。
狸奴哈哈大笑:“你说得这么轻巧!你是文士,难道如我们武人一般,整日演武操练?”
杨炎还没答话,河西一个回纥武士尴尬笑道:“杨书记当真会打人的。”(2)
突斤没什么心机,闻言追问道:“杨书记打得过武将?”
“那倒未必。只是我既不怕死,又没分寸。”杨炎笑道。
“不怕死,所以敢于进击。没分寸,可以将人打死打伤。”突斤咋舌摇头,“是这样吗?”
“是。”杨炎坦然道。
河西几名武士干笑着,转开话头:“何六娘绝技,我们好生佩服。”
杨炎点头,对狸奴道:“我们自当守诺,将球场让给你们,以后不再非议安将军。”
边疆将士常在战场上和异族敌军搏命,对武技的重视高于一切,因此边将没有几个不崇武轻文的。杨炎虽是哥舒翰的掌书记,毕竟不过一个文士。他下了断语,隐有首领风范,河西诸位武士却没有异议。张忠志玩味这情景,暗自斟酌。幽州武士们以他最为年长资深,他便道:“既然如此,杨书记与河西众位兄弟请回罢。我们改日同去吃酒。”
“好。”杨炎嘴角扬起一个微笑。二人眼神交汇,张忠志只觉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文士俨然看透了自己似的。他心中浮起一阵不快,面上却未露出异样。狸奴跳到他面前,笑道:“为辅兄,公南兄他们既然答允了再不非议安将军,我们不就没有心结了么?不如留下河西的兄弟们一同打球,可多热闹?”
张忠志看着她的笑靥,吐出一个字:“好。”
众人一时四散,去换球衣。狸奴叫道:“公南兄,你一起来打!”抓住杨炎的衣袖。杨炎浅浅一笑,忽道:“我看,你以后不要簪花了。”
狸奴瞪大眼睛,摸了摸鬓边的蔷薇,迟疑道:“为什么?你不喜欢红色?”
她的手指捏着花瓣,肤色雪白,花色火红,发色黧黄,眸色碧蓝。色彩彼此衬托,碰撞,交融,是名家国手蘸取颜料,画就初夏时节最明丽绚烂的图景。
“不是。”杨炎停了一停,笑道,“他人簪花,都是花朵为人增艳。你簪花,却是你为花增光,不免亏本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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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) 马名“咄陆”即toru?的转写,指栗色、赤褐色的马。此词如今仍然存在于突厥语的各个语言群中,如图凡语、奥斯曼语等,参见芮传明《周穆王、唐太宗骏马名号语源考》,纪宗安、汤开建主编《暨南史学》第1辑,第19-29页,广州:暨南大学出版社,2002年。
(2) 节度使掌书记可称“书记”。独孤及《唐故给事中赠吏部侍郎萧公墓志铭》:“前后居官二十,辟书记、支使判官……”见《全唐文》第392卷 ,第3989页。再如韩愈《徐、泗、豪三州节度掌书记厅石记》:“凡文辞之事,皆出书记。”见《全唐文》第557卷,第5634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