樱桃饆饠泛着热腾腾的羊肉香、饼香和樱桃果肉香,浇了油和肉汁。饆饠外面包着一层荷叶,荷叶微苦,除掉了羊肉的膻味,叶片又吸走了一些油脂,只剩下恰到好处的肉味和果味。捣得碎烂的樱桃和肉汤浇在饼上,颜色渗入面饼,红艳的是果浆,黄褐的是肉汁,在金灿灿的阳光里格外鲜明。
狸奴在街角坐下,吃了起来。她吃得快,偶尔会被烫着,直呵着气,一只手放在嘴边扇风。张忠志坐在她旁边,咬了一口手中的饆饠,忍不住看她。她的嘴唇像樱桃果肉,娇嫩的轻红色沾了一点肉汤的油光,丰润可爱。
直到吃完,张忠志也没尝出饆饠的味道。他踌躇了一下,指了指狸奴的嘴角。她“啊”了一声,飞快舔掉那块饼屑,伸出又收回的小舌头快得像一只蝴蝶。张忠志看在眼里,只觉口中发干。狸奴一无所觉,和他一起牵着马,走向球场。
“这球场从前是中宗时一位公主的宅子。那位长宁公主是韦皇后的女儿,听说她在世时行事张扬,收人金帛,出卖官爵……”张忠志解说道,“这位公主在东都、西京都有好大的宅院。她第一位驸马是杨慎交,大明宫中的球场,平康坊这处宅子里的球场,都是杨慎交主持建造的。后来他被贬,宅邸和球场就卖与民人了。”
狸奴听着耳熟,问道:“长宁公主,莫不是……”
“是。长宁公主……是宜芳公主的母亲。”张忠志道。
他们一时都不再说话了。二人二马慢悠悠走着,远远望见崇仁坊的大门。
长宁公主故宅在崇仁坊西北隅,球场占地甚广,约占了整个坊的十分之一。狸奴在球场上纵马奔驰,口中欢叫道:“好平整!好光亮!”
球场以土铺成,打马球时马蹄奔踏,往往尘灰四溅,她从未见过如此平滑的球场。张忠志道:“听说杨慎交,嗯,还有武三思的儿子武崇训……他们为了讨好中宗皇帝,想出了用油浇灌地面的法子。”唯有用油浇灌,黄土才能变得这样平整无尘。
“这么大的球场,要多少油膏?贫民的菜里一点油也没有,他们却将油用在这种事上。”
张忠志驱马,离她更近:“只管尽兴玩耍,不要想这许多。”又去招呼已经到场的同伴们,叫他们与狸奴互通名姓。
除了狸奴,在场的共有十人,皆是出身幽燕的武士,有契丹人、奚人,也有同罗人。有两人与张忠志一样,是皇帝选出的射生子弟。另外几个人,是随安禄山长子安庆宗入朝的卫士。安禄山收八千余名外族武士为假子,胡语称健儿为“曳落河”,这几人也在这八千名“曳落河”之中。
“我来长安之后,还是初次见到这许多同乡哩,仿佛回了河北。”狸奴感叹道。
“长安难道不比河北更好吗?多么富贵繁华的所在,要什么就有什么,何必思念河北。”另一个射生子弟能振英笑着接话。
“我们河北上交朝廷的赋税,占了全天下赋税的一半(1)。河北人又能征战,又能耕种,关中算什么?”同罗武士突斤反驳道。
张忠志道:“你们争这些作什么?”将手中的球杖递给狸奴,“你没带球杖,暂且用我的。”
狸奴握住球杖,在空中挥舞几下,赞道:“好!……你们射生子弟都这么豪富么?”
——那球杖并非寻常的木杖,而是以木为芯,杖杆部分包着一层兽皮,露出的握柄处则雕有蔓草纹,即使手心出汗,抓握之际也不会轻易滑开。
能振英嬉笑道:“我们射生子弟不止领的钱银多,还可出入禁中。长安人不是说韦氏、杜氏了不起,什么‘城南韦杜,去天尺五’?射生子弟离天子就是这么近。何六娘嫁给我们这种人,可比嫁个小官更风光。”
狸奴啐了能振英一口,自顾挥杖虚击。众人分成两队,各自去换球衣。然而此时又有十余人纵马进了球场,看打扮也是一群武士。他们见场中已有了人,张口问道:“你们是什么人?怎么在这里?”
张忠志催马,到了他们面前:“我们与此间主人约定,今日午后在此打球。你们也是来打球的么?”
对面一个武士道:“我们是陇右、河西节度使哥舒仆射帐下的人。我们早就与主人约定今日打球,是你们记差了罢。”
哥舒翰是陇右节度使,近日皇帝敕命他兼领河西。这些人一来就亮出哥舒翰部下的身份,河北武士们自然不服。突斤叫道:“我们是平卢、范阳、河东三镇节度使安将军手下的健儿。”
哥舒翰与安禄山素来不和。正是因此,宰相杨国忠才着意交结哥舒翰,排挤安禄山。张忠志性情持重,原本不希望两边无端起衅,但突斤这话一出,他想要阻止也来不及了。对面另一名武士嘲讽道:“是安将军的部属?安将军有三百斤重,你们却不够肥胖,想来是因为你们不算安将军的腹心罢。”
武将以雄壮为美。自汉至唐,人们常以腰带“八围”、“十围”之类话语称赞男子魁岸英伟,譬如东汉的耿秉“腰带八围”,赫连勃勃“腰带十围”——不唯武将如此,就连史载“美姿貌”的昭明太子萧统,同样“腰带十围”。安禄山诚然肥壮,但说他有三百斤重,却是坊间的传言而已。能振英扬声道:“安将军平日里上阵杀敌,又常常跳胡旋舞。你见过哪个能上阵杀敌的武将有三百斤重?哥舒将军耽于声色,你们就以为别人与他一般模样。”
一名河西的回纥武士回敬道:“哥舒将军能读《春秋》、《汉书》,怎么会与目不知书的人一般模样?”
他讥讽安禄山起于寒微,没读过书。一名幽州的突厥武士叫道:“安将军出身不高,我们幽州人都知道。可是,安将军家世不如哥舒将军,迁转却不见得比哥舒将军慢呢。”
哥舒翰的父亲哥舒道元在世时是安西副都护。在边将之中他算得上出身高,升迁快,故而一向自负,但安禄山一个寒微胡人,竟能与他平起平坐,这是哥舒翰心头之恨。河西那边有人喊道:“安将军升迁快,难道不是因为他数次劫掠奚人、契丹人,逼他们反叛,再去讨伐他们,当作自己的军功?哥舒将军忠义过人,自是做不出这等事来。”
另一个人道:“奚王、契丹王都娶了大唐公主,无意叛唐,无奈安将军逼迫,他们只得杀了公主。嫁给奚王李延宠的,不是宜芳公主么?这球场最初的主人,就是她的母亲长宁公主。你们是安将军的部众,在她母亲的宅院里打球,良心安稳么?”
宜芳公主嫁给奚王六个月后,就无辜被杀,成了奚人部落反抗安禄山的祭品。连狸奴在内的幽州众人,都明白宜芳公主死得冤屈——来的路上她和张忠志正是因为想到此处,一时无言——但是自家腹诽是一回事,被外人责问又是一回事。
“笑话!良心?良心是什么?你们都没上过战场?但凡上过战场的,谁没杀过几百个人?我们连阎罗王也不怕,还怕一个女人的魂灵?”
双方越吵越是激烈,眼看就要动手。狸奴无奈叫道:“我们轮番打,不好么?”
便有河西的人还嘴:“轮流打,不是要等到天黑?女郎家不懂道理。”
“我们幽州女人英勇不让男子,当心你的言语。”狸奴冷冷道。那名武士嗤笑:“是么?你们女人除了打马球,还会什么?难道还能‘透剑门’、舞陌刀么?”
陌刀长近一丈,沉重非常,等闲男子拿也拿不起来,遑论挥舞。至于“透剑门”,则是军中的一种游戏,武士纵马穿过林立如山的刀剑,且人马皆毫发无伤,才算是过了“剑门”。坐骑稍一不听号令,人马俱有毙于刃下之厄,军中时常有人在游戏中遇险。各个军镇的将领都下了禁令,却难以彻底禁绝。军中将士几乎无不好赌,樗蒲、双陆之类赌赛以财物为注,如何比得上以性命作注的“透剑门”令人悬心?
“倘若我能演‘透剑门’,你们就将球场让给我们,以后也不能对安将军有分毫不敬。”狸奴扬起下巴。
(1)李华天宝十载(751)所作《安阳县令厅壁记》云:“天宝以来,东北隅节度位冠诸侯……以河北贡篚征税,半乎九州。”见(清)董诰等编《全唐文》第316卷 ,第3209页,北京:中华书局,1983年影印版。
第10章 (10)天马来东道 佳人倾北方 (三)
“可以!”“你来演一回透剑门罢!”河西众人为她所激,连声道。
“何六!”张忠志皱眉。狸奴扭头道:“没事。你们不用为我担心。”
长宁公主故宅宽阔,各色物事齐备。在球场边上架设“透剑门”用的木架、幄幕,不过一刻钟的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