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家姊妹连忙降阶相迎,感谢广平王妃前来吊丧。崔妃叉手回礼:“我父亲命我来吊问。我们同为崔氏族人,这也是分内事。郑氏夫人终年几何?”
崔家大娘子拭泪道:“亡母享龄六十九岁。”
“六十九岁,可称高寿了。夫人真是有福之人啊。”崔妃道。
崔家大娘子顿了顿,垂首答道:“父亲辞世已久,母亲寡居近四十载,着实不曾享过什么福分。我们为人儿女,一向内疚。”
崔妃淡笑:“我是说,睿宗皇帝时,郑愔随众作乱,妄图拥立中宗之子、庶人李重福为天子,事败而致族诛。郑夫人是他的阿妹,却得以保全身命,大抵是因为已经出嫁罢?这不是天大的福气么?”
她随口一言,在场众人却同时变色。崔家另一个女儿道:“弱女无辜,居于闺阁,不料一朝族倾,家业付诸逝水,实是可悲可怜的惨事。亡母五十年来,时常回想当年之事,内不自安。”这便是反驳崔妃了。
崔妃皱起眉头:“郑愔初时依附酷吏来俊臣,来俊臣死,他又依附则天皇后面首张易之,张易之伏诛。他再附中宗韦皇后,韦皇后事败身死;他又附谯王李重福,最终李重福投河自杀,死后遭碎尸示众……”
所以……这是“郑愔依附谁,谁就会死”的意思吗?郑愔当真是……了不起……
狸奴瞧见旁边一名斋郎拼命忍笑,忍到面颊扭曲。她也想笑,又觉得不合时宜,于亡人不敬。
“……郑愔只会带来灾厄,可是郑氏夫人不仅活到近七十岁,还养育了崔司马这样的俊才,这难道不足以彰显郑氏夫人的福分?”
崔家二娘子张口结舌,艰难道:“荥阳郑氏,莫不以此为耻,如何能说是福分。”
崔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掩唇一笑:“荥阳郑氏?荥阳郑氏自然应该感到羞耻,因为郑愔根本就不是荥阳郑氏子弟,而是冒姓郑氏。我听说,他原本姓鄚,改姓郑氏,故而神龙年间的人叫他‘鄚郑’。”
有人笑出声,随即用力憋了回去。狸奴此刻只有一个疑问:广平王妃究竟是来吊丧的,还是来寻衅的?
崔家大娘子性情敦厚,身体又弱,当下分辩不得,急火攻心,身体向后栽倒。二娘子和几名仆婢都还没缓过神,狸奴站得不算远,未及多想,飞扑过去,恰在崔大娘子摔上石阶之前抱住了她的身躯。崔二娘子忙唤家仆:“请医者来!”
狸奴悄悄退开,却听崔妃叫道:“那胡儿!”她向旁边的斋郎递了一个求救的眼色,施礼道:“王妃好在?”
“怎么又是你?”崔妃毫不掩盖话里的嫌恶。
狸奴不知如何回答。崔妃似也没有期待她回答,自顾说道:“前番有人救了你,今日可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运道。”
狸奴讪笑道:“王妃说笑了。”
崔妃眉毛一挑:“我可没闲情和一个胡儿说笑。你整日里和男人们在一处,又生得这般狐媚,定然存了惑人之心。”她解下系在腰间的七宝马鞭,一抖手腕,鞭梢扫向狸奴的脸,划出一道风声。
狸奴不假思索,一抬右手,两根手指夹住了长鞭的末端。她的力度妙到毫巅,全没被伤到手指。崔妃收手夺鞭,却拉不动,不觉大怒:“你!”狸奴慌忙放手。崔妃气怒之下再次举鞭,一鞭接着一鞭,俨然不抽到她,就不肯罢休。狸奴缩着头躲避,连滚带爬,每每惊险躲过。崔妃对家仆们喝道:“给我擒住她!”
与狸奴同来的几名斋郎面有不忍之色,却不敢劝阻——他们清楚,崔妃是广平王的妻子,韩国夫人的女儿,背后是杨国忠和贵妃。
却不料此时形势突变。崔妃的坐骑牵在家仆手中,忽然长嘶而立,四蹄乱跳乱刨,狂躁已极。家仆控不住缰绳,被马带得踉跄摔倒。他弃马而逃,却迟了一步,发狂的骏马向前疾奔,前蹄踏在他的胸口上。血肉之躯在马蹄下直如一滩软泥,骨头碎裂声响处,那家仆没来得及呼痛,就绝了气息。
另外几匹马见状,跟着躁动起来,在人群中四处冲撞。众人四散逃开,马鸣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。崔妃亦不曾见过这番情景,张口斥道:“你们慌……”话犹未了,就有一匹惊马向她冲了过来。她倒也敏捷,就地打滚,躲开了那匹马:“这又有什么了不得……”
“王妃!当心!”几个婢女同声大叫。崔妃一愣,只觉眼前一暗——她的那匹坐骑奔到她身前,前蹄欲落,阴影已罩住了她的头。她骇得动弹不得,忽见一个身影跃上了那匹骏马,勒住缰绳,夹住马腹。
骏马高声嘶鸣,不住乱晃,想要将身上的人摔下去。马上的身影犹如狂涛大浪中的轻舟,颠簸不已,却始终稳稳坐在马上。那匹马烦躁不堪,却挣不过骑者的气力,过了小半刻钟光景,逐渐不复挣扎。骑者俯身,在它耳旁低语几句,随即在马背上一个翻身,跃到另一匹马的背上,摸它的头,拍它的背。她左一闪,右一纵,在余下的七八匹马上纵横来去,将它们都安抚好了,才吹了声口哨,闪身跃下,向早已看呆的众人露出一个甜笑。
众人惊魂稍定,喝彩道:“神力!”“代父从军的木兰,开国时的平阳公主,大抵就是这样罢?”“平阳公主智勇无双,却不见得有这等气力……”
崔妃脸色仍然难看,却也暗暗佩服:“你……”
那以一人之力降服惊马的人,自然便是狸奴。狸奴作出端肃的模样:“王妃的马好生神骏,腿形与鹿相类,却不像鹿腿那么圆,鬣毛高,骨节大,筋又长,颈又细。听闻太宗皇帝在位时,骨利干进献良马,有腾云白、皎雪骢、凝露白、奔虹赤……”(1)
“何小娘子没读过什么书,倒将这些名马的名号记得真切。”“毕竟是武将的女儿,她父亲不是范阳的大将?”两名斋郎私语。
“……王妃这匹马,就是骨利干骏马的种裔罢?”
狸奴一语道破马种。崔妃有些惊讶,傲然道:“正是骨利干骏马与康居马杂交所得,平日里养在御苑。”
“果然是骨利干骏马。骨利干骏马是天降名种,灵性非凡,心意可通神明,绝非寻常牛马可比。”
崔妃斜睨她:“不必你来告诉我。”
狸奴咽了口唾沫,吞吞吐吐:“郑氏夫人尚未下葬,魂灵未远。王妃说到逝者,此马立时受惊,未必不是感到了什么气息……或许,方才是逝者的阴灵路过……”
她说得客气,意思却很明白。崔妃咬着牙,说不出反驳的话。时人不信鬼神之说的,究竟是少数。狸奴扯上亡人,众人不信也得信了。崔妃哼道:“那你在它耳边说了什么?”
狸奴乖巧道:“妾身告诉它,不要闹事,才能长久活着。”
崔妃冷冷扫了她一眼,走到崔家两个女儿面前:“我那些言语,都是顽笑罢了,可没有不敬郑氏夫人的意思。”
以她的身份,这就算是谢罪了。崔大娘子晕倒,原本就是半真半假,姊妹二人只想赶紧送走崔妃,忙道:“王妃多礼了。”
狸奴又看了看那匹骨利干骏马,按下心中疑惑,目送崔妃离去,牵了自己的坐骑,和斋郎们一同出了巷子。
斋郎们自然盛赞她一番。狸奴骑射俱佳,在幽州时常受到这种褒誉,一向不甚在意,但同样的赞美之辞从长安人的口中说出来,似乎就是不大一样。她赧然笑道:“我们还回鸿胪寺吗?”时下惯例,各官署到了日中时分,便不再视事,一同进餐之后各自回家。众人一顾日影,纷纷道:“会食的时刻已经过了,就算回鸿胪寺,也没有饭食。我们回家罢。”
狸奴独自站在路上,不知该向何处去,忽听有人唤道:“何六娘!”她回眸看时,只见一个男子向她颔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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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 (09)天马来东道 佳人倾北方 (二)
“为辅兄!”狸奴天然亲近来自河北的武士们,哪怕她和张忠志不算相熟。
“吃过朝食了么?”
狸奴摇头:“还没有。”
“同去吃罢。吃过饭,我要和人打球,他们都是河北来的战士。你也来如何?”
狸奴两个月来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,这时听到有球可打,欢喜极了,满口应承:“不必到食肆里吃了,买两个蒸饼,路上吃罢。早一刻到球场,还可以走马。”她见他也牵着坐骑,索性把自己的马缰一并递到他手里,向前小跑。张忠志不得要领,只得牵着两匹马跟在后面,眼见她转过几条街,钻进了一家饆饠店。不多时,狸奴擎着四枚樱桃饆饠出门,笑嘻嘻道:“我听说崇贤坊这家饆饠店最好吃,肆主是幽州人。他说今日的饼都卖完了,我说了两句河北话,他就又拿出几枚饼,卖与我了。”强塞给他两个,眨了眨眼,“肆主老丈说,这些是他留下预备自家吃的,想必分外美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