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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39)

  他性子温和,言辞委婉,王没诺干比他更直白:“是了,将军你的兵马虽然不能与他匹敌,但也不可轻视。况且将军镇守井陉,常山又在南下的要道上,他何必为了何六娘与你结仇?他不是不能和你反目,但实在不该此刻就和你反目。”

  张忠志点了点头,心下稍安。狸奴道:“那么,他借辛娘子的名号叫我回幽州,又是为甚么?”

  “这个……”张阿劳思索着,“此事关系甚大,史将军大约不愿让信使传话,而是打算私下见将军一面,试探将军是否赞同他自立,能否为他所用——不赞同也罢,只要他发兵时将军不与他为难,就足够了……但将军怎会轻易丢下常山,回到幽州?那不是自己走入陷坑中么?所以他退一步,叫辛娘子请何六娘回去……”

  “将此事做成女眷交游的小事,可以避人耳目。实则,倘使何六娘去了幽州,仍然算是替将军你去的。到时史将军和她见面,她说的言语,也仍然是替你说的。设若将军你只派一名部将过去,部将也能代为传话。但回圜的余地就小得多了,不比夫人们之间往来叙旧。”王没诺干道。

  狸奴听到“夫人”两字,低下头去,在灯光里把玩袖口的瑞花绣纹。张忠志瞧见她不自在的神态,蓦然冷笑出声:“谁说何六是我夫人了?”

  “将军!”王没诺干连忙劝止,“你喝醉了。”

  张阿劳也道:“不然,将军先去休息?”

  张忠志又喝了大半杯冷水,举手揉着眉心,嗓音低哑:“对不住,我太累了。”

  他没看狸奴,但几人都知道他这话是对谁而发。狸奴心里委屈,但是在他面前她常常自觉理亏,便只是笑了笑,环视三人,说道:“如果要我代为辅兄和史将军谈一谈,借机瞧一瞧幽州如今的局势,我很愿意回去。我们虽然都有亲戚故旧在幽州,但辗转往来传递消息,总不如我和阿劳兄或者没诺干回去亲眼看一看,幽州的军将们心意如何,是否肯改换首领,跟随史将军……以及史将军究竟做到哪一步了。”

  王没诺干道:“何六娘回了幽州之后,史将军说不定还会叫人带你瞧一瞧幽州的军容,既为自夸,也为威慑。这倒是一个绝佳的机会。”

  “我也觉得何六娘可以回去。史将军暂时还不至于向何六娘下手。”张阿劳道。安庆绪为了昭示威严和恩宠,赐史思明姓安,名荣国,但私下里根本没人如此称呼史思明,众人仍旧叫他史将军。狸奴见上首的人张口欲言,便抢先道:“就这样定了。我也很想回幽州,再说,辛万宝今日瞧见了我,你若是一味推诿,未免不合宜。”

  张忠志不置可否,站起身,提了一盏灯:“我送你回后宅。”

  天上一弯眉月光辉黯淡,庭前的槐树枝叶浓密,漏不出半分月光。王没诺干和张阿劳站在树下,望着两人的身影隐入衙后的园中。黑暗里,仅余那一点灯光悠悠地蜿蜒向前。

  “换了我是张将军,要么尽快娶了她,要么将她打发到两千里外,要么……”王没诺干扯下一枚槐叶,撕烂了又扔掉,“杀了她。”

  张阿劳倒吸一口气:“你怎么能这么说!何六娘的父亲是我们幽州的大将,为太上皇的大业而死……”

  “你瞧,你说的是她父亲是太上皇的大将,故此杀不得。你也觉得她太让将军分神了,是不是?”

  “她是一个好女郎。只是……”

  “我没说她不好。她相貌好,身手也好,谁不怜惜?我和她打架的时候,你为甚么赌她胜?所以,一个女人太好,就只会惹出事端。”王没诺干道。

  “你有没有甚么想吃的?我从幽州给你带回来。”园中除了切切的虫声,只有他们的脚步声,狸奴便寻了个话头,鼻端嗅到张忠志衣袂间的酒气。四月底的夜风微凉,逐渐冲淡了那酒气。她的鬓发偶尔擦过海棠花树的茎叶,叶尖的露水便滴在她的发上。

  时辰已经很晚了。

  张忠志淡淡笑了一声。狸奴诧道:“怎么?”

  他伸臂将灯盏向前送了半尺,照亮她脚下的青砖小道:“我在想,我们说完了幽州的吃食,又该说甚么。”

  狸奴胸中郁塞,忽然道:“你一直介怀我没有亲口许婚,是不是?”

  “对不住,我今夜太累了。”他又说了一遍。他白日里处置军务,晚上又费力应付辛万宝,当真是累了。

  “我……我还是和你说了罢。”她站定了,怕他拒绝似的,夺过他手中的灯盏,放在亭边的地上,又裹紧衣裳。

  “这些事,我想了很久了。你和我的来处是一样的,你是内附营州的奚人,我养父则是内附凛州的胡人,我们吃一样的饮食长大,我们都没见过自家的生父……人人都说我应当嫁给你,我也觉得,嫁给你才是对的。可是……可是,怎么说呢?你从前请求陛下将我嫁给你,那时我害怕得很,只想躲开。后来我来了常山,你待我恩深义重,我心里却又时常存着悔恨,没有法子好好面对你。”她不解释那悔恨的来历,“总之,我好像从来不曾将你当成‘你’来看。因此,要我允婚,我就有些不安。但……我如今做的,不都是夫人才会做的事情么?”

  她仍旧感到委屈,而那委屈之上,又叠了一些别的情味。

  是痛苦的,是蒙昧的,也是诚挚的。是竭力取信于人,也是竭力求自己相信。是假的,也是真的。是怀疑命数是否如此,也是认同命数果真如此。

  “我和你说一句实话罢。我有时疑心,我喜欢杨郎,缘由也不过如此,只是正好反过来……你是我的同乡,亲近得就像手足骨肉,我可以和你一起偷偷祭奠陛下。而他是大唐朝廷的臣子,倘使他能够站在旁边不作声,容忍我为陛下设祭,就是最好的境况了。他样样都和我们不同,又精雅,又细致,又是关中的读书人,我喜欢他,或许正是因为他与我们不一样……你懂么?所以,我才想见他一面,和他说清楚。然后……我还是要回到河北。”

  可是,他若能容忍你祭奠陛下,就已经足够了啊。

  这句话,张忠志自然不会说出来。

  她的言语,实未超出他所料。他早就对没诺干说过,她看他的时候,眼中所见的,不止是一个“河北”的人而已:当她将心交托给另一个男子——一个忠于唐廷的、幽州以外的男子——之后,他幽州人的身份,反而成了她眼前的一面镜子,越发引动她的自疑和自恨。质言之,她因为他是河北的将领而天然亲近他,又因为他是河北的将领而躲避他的触碰。

  但此刻听她推心置腹若此,他也不禁动容。他没那么乏了,伸手摸了摸她为夜雾和露水所湿的鬓发,指尖扫过她的脸颊:“不怪你,我也有错。幽州的吃食,我一时也不知我想吃哪些,你随便带……夜里冷,不要受凉。”他弯腰提起灯盏,示意她继续向前走,“其实,我想看幽州的灯树……新年的灯树。”

  “是了。幽州的灯树和长安的不同。那么多树连在一处,从远处看去,就像一条龙。”

  “我到幽州的第一个新年,和部落中的人去看灯,那灯树……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景象。我那时才十三岁。后来,我又看到了长安的灯树,世人都说长安的火树星桥是世间最盛……我喜欢长安,可是在我心里,长安的灯树比不上幽州,曲江杏园里的花,也不及燕山下的杏花。”

  狸奴攥住他的衣角,拽了几下,以表安慰:“以后的日子还长呢,迟早你也能回幽州看灯树,看杏花。”

  “我当真不愿意让你回去。”张忠志厌恶道,“大唐有天下一百四十年,我们尚且反了。史思明又算得了……”

  “罢了,不必生气。”他们到了后院,她上了房门前的台阶,回身对他笑了笑。她双眸宝石般的蓝色为夜色掩去,眉和鼻的轮廓亦比白昼时模糊几分,整张脸恍惚添了些汉女的柔姿绰态:“早些睡觉。”

  他目视她进门,也慢慢笑了。

  第二天,狸奴跟着辛万宝,动身回幽州。王没诺干受命与她同去。

  ——去年战、桑干源,今年战、葱河道。洗兵条支海上波,放马天山雪中草。

  葱河、条支天山俱在西域,唯有桑干河在东北的幽州。从常山回幽州不过五百里,过了定、易二州,渡过桑干河,他们的眼前就是雄壮的燕山。

  燕山下的杏花当然早已谢了,海棠也谢了。夏木阴阴,空气里流淌着一种微醺的厚重气味,那种气味是夏日的繁茂枝叶独有的。天气已有些燥热,但只消一阵长风吹过,就能将那点燥热荡涤一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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