狸奴一行从西门入城。趁着辛万宝的手下与城门守兵交涉,她下了马,从卖花的农妇手中买了一枝蔷薇,将灼灼的花朵簪在鬓上。她的眼泪夺眶而出。四年前,她正是由西门出城,去往长安的。
薛四说得是。长大之后,万事都不一样了。
她实在不知道,此番回到幽州,又会遇上一些怎样的人事。她擦掉眼泪,恰好迎上辛万宝投过来的目光。他轻薄地笑起来:“何六娘簪上花,更好看了!”
第117章 (117)至德二载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十日 (三)
狸奴暗自厌烦,并不作答。王没诺干皱了皱眉,心道:“辛万宝待何六娘如此轻佻,实在是有意折辱张将军。”正要插言,就听身后有人道:“请问辛将军,这话也是长辈能对晚辈说的么?”
辛万宝循声看去,见说话者是狸奴和王没诺干所带的十名亲兵之一。那亲兵骑在马上,正冷冷望着他。辛万宝怒道:“你这是甚么意思?”
那亲兵眉目疏朗,英气凛凛,正是封玉山,他这两个月一直留在真定城中,此番随着何、王二人来了幽州。封玉山叉手道:“某不敢有冒犯的意思。某是恒州常山郡行唐县人。在某的家乡,长辈男子夸赞后辈女郎,大多说她们德行好、女红好,不会夸赞美貌。但幽州毕竟不是恒州,或许习俗不同,某却不知道。因此某斗胆请教辛将军。”
王没诺干险些笑出声。任谁都听得出,封玉山的话里带着十足的讥讽。但他口口声声将辛万宝的言语解释成长辈夸赞晚辈,算是给己方和对方都留了余地。辛万宝发作不得,脸色由红而青,重重一哼,还想说话,狸奴忙道:“封五郎,你怎好随意插话!”看似训斥,声气却甚是温柔。接着,狸奴又对辛万宝道:“辛将军,我和没诺干都是幽州人,家中旧宅还在,便不去住传舍了。辛娘子有事唤我,派人往何家说一句便是。”
辛万宝冷哼道:“两日后阿姊在宅中设宴。明日便有人送帖子到何家。”说罢,带着自己的亲兵们扬鞭入城。按例城中不得驰马,但他们仍如在常山那日一般任由坐骑疾奔,路上往来的行人不及避让,便被马蹄扬起的尘灰溅了一身。
王没诺干仰天翻了个白眼,悻悻道:“晦气!何六,我随你回你家去罢。”不消张忠志吩咐,他也清楚,这回必须保何六平安无虞。
“你自然回你自家去住。不然,你岂不是成了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?”狸奴笑道。
他们不是汉人,但大禹治水的故事,他们都还是听过的。最后王没诺干拗不过她,将十名亲兵尽数拨给狸奴,让他们随她在何家暂住。
“喂,回家了,你高兴不高兴?”狸奴下了马,贴着咄陆的耳朵说。咄陆认得家乡的道路,不住用头蹭她的手,简直就要小跑起来,狸奴只得牵住缰绳。她一边走,一边乱看——幽州一如长安洛阳,各坊皆由黄土坊墙分隔,走在大路上,本来也只能看到街衢两侧的树木和行人:“街上的女人,比前几年多得多了。”
“不是女人多了,是男人少了。”封玉山仍旧是那副冷冷的语调。
狸奴怔了一下,笑容淡了下去。到了何家故宅所在的铜马坊,她才又活泼了些,指着十字街北的一家饼肆道:“他们家的饆饠最好吃了,我去买。”
“……一只饆饠要两文钱了?!我去长安之前只要一文呢。李老丈,你也太欺心了……我好几年没回家乡了,你怎能这样待我?!”
狸奴一副声泪俱下的模样,几名亲兵看傻了。有人小声道:“一只饆饠要两文,着实太多了,可是何六娘她又不缺钱,怎么……怎么……”
“她如今不缺钱,可从前未必不缺。”封玉山道。
“她不是大将的女儿么?”
封玉山瞥了一眼女郎的背影,低声道:“她要是从来不缺钱,怎么会怜悯百姓艰难?”
那边肆主兀自诉苦:“哎呀何六娘!你走的时候?我年纪大了,记不真切,那都是哪年的事了?甚么?天宝十二载?当真不是我们欺心!前几年也还罢了,这一年多,肉和面都比从前贵了。前些年四匹绢买一只羊,如今要九匹绢了。盐也贵了。就连薪木也……罢了罢了,何六娘你从小就爱吃我家的饼,三文钱两只,卖与你罢。”
狸奴到底按两文钱的饼价,买了十一只,一只一只分给亲兵们,又问肆主:“李老丈,你那孙儿李大郎呢?娶妇了吗?他今年也有……”掐指算了算,“十八岁了,是不是?他小时候,脸又圆又白,我常取笑他的脸和蒸饼一样。他一生气,脸颊鼓起来,就更圆了……”
“我孙儿死了。”李老丈把最后一只饆饠裹在油纸里,递到她手中。
狸奴又怔住了。李老丈道:“去年五月的事,满一年了。奚人和契丹人见我们城中兵马不够,就来抢牛马和男女。向将军从百姓家中征了许多男子,出去抵抗奚人,大郎和他阿耶……都出去了。”
老丈说得很平静,脸上没有多少悲色,眉梢眼角的皱纹里,甚至还残留着一点方才诉苦时的精明和狡狯。于贩夫小民而言,精明是他们融入血骨的习惯,受伤之后、失去之后那种近于麻木的平静,同样是习惯。
许久,狸奴才道:“我先走了。”
李老丈点头道:“好不容易回了幽州,可要多住几天。”
过了饼肆,悯忠寺就在眼前。寺中的佛塔矗立依旧,寺中的经声和鸟声亦依旧,和狸奴离开幽州的那个正月并无分别。一行人牵着马从悯忠寺的西墙外走过,大殿里的讲经声遥遥传到墙外,讲的是康国僧人康僧铠所译的《无量寿经》:“……世间人民,父子兄弟,夫妇家室,中外亲属,当相敬爱,无相憎嫉……人在世间,爱欲之中,独生独死,独去独来……”
世间人民,父子兄弟,当相敬爱,无相憎嫉。
世间人民、世间人民……
这悯忠寺是太宗皇帝征伐高丽既毕,回师经过幽州时,为祭奠阵亡将士而建。可太宗皇帝的名,不正是“世民”吗?父子兄弟,当相敬爱。太宗皇帝自家就没有做到。也难怪,“世间人民”彼此的憎嫉,根本没有减少分毫——比起一百年前太宗皇帝建起这座佛寺的时节,比起五百年前康僧铠译出这部经书的时节。
……人在世间,爱欲之中,独生独死,独去独来……
“何六娘,那饆饠都快教你捏烂了。你吃不吃?你不吃,我们都不敢吃。”封玉山趋前一步,粗声道。
狸奴如梦初醒,“呸”了一声:“你忽然和我这样客气,真是稀奇。你们快趁热吃!我只给你们每人买一只,不是因为我舍不得花钱,是因为幽州还有很多好吃——”
“当真不是因为舍不得?你连二十文都不肯出。”封玉山又道。
“封五郎!”狸奴气得顿足,咬了一大口饆饠,“我回了常山,可得问一问张将军,他派你来,是不是为了气死我!论气死人的本事,连没诺干也不如你!”
“正是。你死了,他不止能娶一个更好的女人,而且多了一个和史思明反目的理由。你在幽州气死了,自然就在家乡落葬,他还能省了给你置办棺椁、将你归葬故里的钱。”封玉山咽下一口饼,漠然道。
几名亲兵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。
狸奴的脸都僵了。她伸手拍了自己的脸几下,才稍稍恢复了一些神智。她龇起牙,露出一个堪称慈爱的笑容:“封五郎如今精神健旺,中气十足,令我欣慰。那么,我死后,就请你为我扶柩,唱一路的挽歌,从幽州城南门唱到北门。你应当不会拒绝罢?我可是将你带下山的人。”
“……”封玉山倒被她噎住了。
狸奴跑跑跳跳,向前走了。一名亲兵推了推封玉山:“封五郎,你也太……”
“信也罢,不信也罢,张将军确实是特意派我来的。”封玉山斜睨对方。
临行时,张忠志吩咐他:“今日的幽州,想来与往日大不相同。你心思敏锐,要多和何六说话,不要让她感伤。”
封玉山当然心思敏锐。张将军的意思是,他和王没诺干一样敏锐。但又比王没诺干更狂悖,没人比他更适合点醒何六娘。
何千年当日将妻妾们带到了洛阳,而他那几个年长于狸奴的亲生儿女数年前就已各自婚嫁,是以眼下何家除了几个看家的老仆,便没有多余的人了。狸奴睡在旧日的卧室里,很觉安慰。纵使偶尔有些伤怀,也在与封玉山的吵闹中飞快消减。两日后,她到史思明宅中赴宴。
辛氏以邀请诸将家中女眷赏花为名,将宴席设在自家后园里。这里并不是狸奴幼年见过的史家宅院,而是另起的一所宅子,占了约有半坊之地,宅中处处奢华,当真是玉井金罐、锦罽珠玑。今年天气似比往年更热,还不到五月中,池中已有不少荷花渐次绽放。故此,辛氏这赏莲之会,也不算一个太过拙劣的借口。辛氏穿着红罗短衫,下身系了一件宝花纹的黄地印花纱裙,发间的金步摇、臂上的玉臂钏俱皆十分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