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前些年没有这么好的衣裳,后来总算有了,就都要穿在身上。”不远处有人悄声嘲笑。狸奴侧眸,见是李归仁家的大娘子在和母亲说话。李归仁是安禄山手下的大将,被安禄山封为北平王,仍在关中与唐军作战,家中只有妻妾和女儿,辛氏就将他的娘子和大女儿请来了。
狸奴听过辛氏嫁给史思明的始末。辛家是幽州大豪,辛氏当年见到贫贱的史思明,便说他日后必然大贵,请父亲将自己嫁给他。辛家父兄和族人自然不许,但辛氏执意嫁进了史家。最初的那些年史思明尚未发迹,辛氏的衣食一度远不如在闺中的时候,近十几年才重又过起了锦衣玉食的日子,因此李家大娘子这样讥讽辛氏。
辛氏笑容可亲,说了几句感谢众女眷前来的话,又道:“我特地为各位娘子备了最好的乾和酒,请各位娘子满饮。我们今日可要尽兴!”
每名女眷面前的食案上都放了一只鎏金银壶,史家十余名婢女听得主人吩咐,纷纷散开,执壶为众人斟酒。一阵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,狸奴神色微变。
这酒确是乾和酒,但又是最烈的一种乾和酒。列席的众位女眷固然皆出将门,但并非人人都会骑射,也并非人人都能饮烈酒。若是强喝了这一杯,有些人只怕轻则反胃呕吐,重则醉酒失态……
“众位娘子,我是主人,就先喝一盏。”辛氏举杯一饮而尽。谁也不知她案上的壶中装的是不是烈酒,但没人出言质疑。
“陈娘子……”辛氏笑盈盈举着自己的酒盏,“听说你和你家女郎的酒量都比得上鲸鱼?”
李归仁之妻姓陈,辛氏所指正是她们母女。陈氏是汉女,实不善饮,闻言双颊微微发白,有些迟疑。
“怎么?可是身子不适么?”辛氏关怀道。
陈氏咬了咬嘴唇,摇头道:“辛娘子有命,妾自当奉陪。”亦是一饮而尽。她喝了一杯酒,只觉胃里烦恶之极,连忙叫婢女盛了羊乳,猛喝了几大口,强笑道:“确是好酒。”
李家大娘子见母亲为辛氏所逼,极为愤懑。但形格势禁之下,她不敢发作,陈氏又频频向她示意,她只得跟着喝了一盏。所幸她酒量宽洪,倒不觉得难受。
辛氏便这样逐个劝了五六名女眷,这几人都依照她的命令,饮了面前的那杯烈酒,直到——
“谷四娘,你不喝么?”
坐在狸奴对面那张食案后的女郎垂着眼睫,向上首的辛氏道:“妾父亲的丧期才过去不久,妾不敢喝。”
第118章 (118)至德二载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十日 (四)
辛氏拈着银盏,沉吟道:“是了,谷将军的丧期上月才满。不过,你既能来我这里做客,便是已经除服了罢?那为何不能喝酒?”
“来赴夫人的盛筵,是因为敬重夫人,夫人有命,妾万死不辞。”谷四娘抬眸,回以微笑,“不饮酒、不食肉,则是为了妾的一点孝心。妾的丧期已经满了,但我们汉人服丧,常有哀伤过度,久久不肯除服的,夫人自然听说过。”
辛氏的目光冷了下来。她面容枯瘦,肤色泛黄,沉下脸时很是可怖。
“若说丧期……”辛氏的眼睛转了几下,伸手一指狸奴的方向,又隔空点了点她身上鲜艳的绛纱长裙,“何六娘的父亲才去世一年多,何六娘不是也肯喝么?”
众人的脸上都有些异样。大同军使高秀岩的女儿高如玉动了动嘴唇,只觉辛氏欺人太甚,却没有作声。她的兄长高如岳提点过她,叫她不必与辛氏相争。
——筵上女眷们的父兄或丈夫,并非人人都是李归仁、高秀岩、张忠志这种仍在带兵的大将。有一些将领已无兵权,但却是幽州乃至河北的耆旧,在范阳军中仍有人望,也在史思明须着意留心,或邀买、或诛杀之列。还有一些将领早已谢世,但军中多有感念他们旧恩的人,谷四娘的亡父谷崇义即属此类。他们的后人若肯奉史思明为新主,自是再好不过。况且令这些人顺服,可比令手握兵权的将领们听命更加容易。因此,今日的筵席虽只有二十来人,情势却是纠曲之极,人人各怀心事,此时竟没人出头说话。
狸奴酒量不差,原本就打算喝了这杯酒。但辛氏借她的名头发难,既是逼迫谷四娘,也是全没将她放在眼里。一晌寂静之中,她凝视盏中微晃的酒液,耳边忽似响起一个清润的声音:
“……若能保全大局,又能令自身不受损伤,那么暂且自辱也无妨。”
“……敌人想要甚么,你就将你最不在意的那些给他们,然后拒绝其余。”
“……你的姿态,往往比你说出来的言语更紧要……”
那是杨炎的声音。
她像是从一堆似乎早已燃透的余烬中,摸到了一片温存的热意。她端起酒盏,笑容妍丽:“辛阿姨,胡人的丧葬习俗,和汉人不一样。我阿耶的遗骨,是我亲手收殓,这就已经与汉人的礼俗十分不同了……依照祆教圣书中的谕示,父亲或母亲逝去之后。倘若死者一生正直无瑕,儿女守丧三十日即可。若死者生时有罪,便是六十日。如果逝者是一家之主,则守丧六个月或一年。我阿耶是一家之主,一生正直,我为他守丧六个月。”
“三十日?六个月?”辛氏虽嫁了史思明,但彼时史家父母都已去世,她不曾见过胡人如何服丧,也瞧不起胡人,没有花费心思学习胡人的礼俗,故此不知狸奴所说是真是假——实则,是真是假并不打紧。紧要的是,何六娘也跟着谷家的女儿一同顶撞她!
何千年是安禄山的心腹,不可小觑。但狸奴从小受尽养父冷落,辛氏自无青眼待她的道理。如今虽然知道狸奴有了凭恃,心里仍旧将她视作何家那个容貌狐媚、不受宠爱的小女儿,才以她为例,逼迫谷家女儿,竟被狸奴驳了回来。辛氏咬着牙,却见狸奴一仰头,喝光了盏中的酒:“辛阿姨为我们备的酒,实在好喝!”
辛氏一愣。狸奴又笑道:“我阿耶的丧期已经满了近一年,我可以尽情畅饮。至于谷四娘和其他不便饮酒的女眷……就请辛阿姨免了她们的罪罢。”
眼见得谷四娘婉拒在前,何六娘发声在后,女眷中不能喝酒的几人便纷纷告罪,能喝酒的则如狸奴一般,将盏中的酒一口喝干,算是保全了辛氏的颜面。
其实史思明如今虽然军威极盛,但其余的大燕将领并非没有相抗之力,也远非人人都敬他服他,譬如蔡希德、尹子奇、阿史那承庆这些将领,威望和本领皆不逊于史思明。蔡希德秉性刚直,麾下士卒最为精锐,史思明最忌惮的就是他。也因此,蔡希德的妻女根本没来赴宴,托病在家。
毋庸置疑,今日的宴席,一为示威,二为试探。李归仁之妻陈氏性子柔弱,辛氏便由她入手,出其不意,逼她喝了那杯酒。辛氏的打算是,李归仁手握重兵,他娘子尚且肯喝自己这杯酒,余下的女眷自然没有不服的道理。她的计策也确实有用。陈氏果然喝了,而另外一些人虽不情愿,但见旁人没有异议,也就暗怀侥幸,心想辛氏毕竟只逼每人喝一杯,倘能及时解酒,或许也不至于如何。辛氏敬了五六名女眷的酒,正在得意,孰料谷四娘和狸奴先后发难。纵使女眷们面上仍旧待她万分敬重,辛氏难免恼怒,当即阴恻恻道:“谷四娘如此孝义,到了今日也不肯饮酒食肉,那么想必一年半载之内,也不肯嫁人罢?”
辛氏此言一出,原本有心为自己儿子求娶谷氏为妇的一位夫人,便默默打消了念头。谷四娘神态不改,笑道:“妾家中尚有兄长,婚事自由阿兄做主,妾不敢自专。”辛氏冷笑了一声,又对狸奴道:“何六娘酒量这么好,就陪着我‘尽情畅饮’罢。”
狸奴以为她“最不在意”的是饮下那杯烈酒,却没想到辛氏接连逼着她饮了七八盏。诸位女眷也替她挡了几盏,但她小半个时辰内喝了近二升的酒,委实喝不下去了,便以更衣为由,起身离席。
厕所在园子的另一侧,离莲池甚远。狸奴走在路上,被太阳一晒,头又痛,胃里又胀,她只来得及叫住前方带路的史家侍女,就弯下身,吐了个干净,一时涕泪横流。
“何六娘将酒都吐了,这是瞧不起我母亲,还是瞧不起我家的酒?”有人懒懒道。
狸奴喘了半天,勉强掏出帕子抹了把脸,才睁开眼睛,又被两缕灿烂的光芒刺得眼前一黑。她定了定神,才发觉那光芒是那人腰带上的金饰。那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,一身衣履极尽华美,佩刀鞘上装点丹雘珠玉,蹀躞带上悬着的几枚带饰雕金镂银,在阳光里令人目迷。他站在那里,斜着眼,嘴角噙着笑意。史家的两名侍女骇得脸色发白,不敢上前搀扶狸奴,也不敢退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