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史三郎说笑了。我敬爱辛阿姨,也喜爱你家的酒,所以才喝了这么多。”
这年轻男子是辛氏的长子,史思明的第三个儿子,史朝清。狸奴几年没见过他,但纵使只凭这身衣饰和这副口气,她也能认出他来:史朝清嗜酒好色,凶犷顽戾,在幽、蓟之间招揽了百余名与他年齿相仿的恶少,经常四处冲撞,劫掠良家少女为姬妾,幽州军民无人不知。近年来史朝清越发暴戾,喜欢在饮酒时用火爇炙手下人的须发,部下只要稍露痛楚之色,便会被史朝清下令鞭打。直到受鞭的人伤重将死,史朝清才会停手,待对方稍稍好转,便继续鞭打,周而复始,有时总共竟能打到六七千鞭。
早在四年前狸奴就已知晓史朝清的恶名,也知道史思明宠爱这个儿子。因此不想与他起争端,说了两句话就要走。史朝清也不留她,站在她身后,向那两名侍女道:“看来是你们两个服侍不好,才叫何六娘生气了,每人砍一只手罢。”
两名侍女“扑通”跪倒。狸奴只觉太阳穴嗡嗡作响,顿住脚步,转身道:“我自己身子不适,和她们不相干。”
“哦?何六娘身子不适?那我怎么听说,你兴致好得很,还给我阿娘讲胡人的风俗?”
“不过闲谈罢了。”狸奴明白来者不善,但偏偏今日是女眷相聚,王没诺干和亲兵们都没法跟进来,她此时势单力孤。
史朝清啧啧道:“我们胡人也罢,奚人也罢,风俗确实和汉人不一样。譬如,你在洛阳宫殿里留了那么多日子,是不是早就侍奉过安庆绪了?说不定还有严庄……张将军还肯娶你,他的心真是宽得像海。换作汉人,留你做个妾室都嫌脏。”
狸奴脸色大变,咬紧牙关,举步便走。史朝清拦住她,笑道:“他既然不嫌你脏,那么你多服侍一个人,想也无妨。你陪我一夜如何?你放心,我保你平安回常山。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。”安禄山在日,史朝清自然不敢强抢安禄山心腹大将的养女。但眼下安禄山、何千年都已死去,史思明志得意满,史朝清也比前几年更放纵,见狸奴起身时两颊酡红,眼角带着一点泪意,直是娇媚动人,美貌更胜往日,他便起了淫心。他所说的,也当真就是他所想的:一个女人已经服侍过不止一个男人了,那么再多添一个,又有何不可?他们不嫌弃她,她应当欢喜才是。
狸奴用力推了他一把,夺路而逃。史朝清不意她酒后尚有如此气力,竟被推得一个踉跄,大怒道:“不长眼的胡儿!”匆匆追上,没几步就抓住了她。
“救命!史三郎杀人——”
史朝清将狸奴拖到廊后,抵在墙上,捂住她的嘴,笑道:“谁不知道我每天都要杀人?你喊‘史三郎杀人’,有甚么用处?你还不如喊‘史大郎杀人’,那才是稀罕事,必定有人来看。”
异母兄长史朝义虽不如他受父亲喜爱,却比他仁厚,也比他得人心,史朝清一向嫉恨。狸奴拼命挣扎,史朝清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,另一只手正要打她的脸,忽然有人抓住他的臂膀,将他往后拖开。
史朝清伸手就去拔刀,但他看清来人之后,脸上的怒意反而缓和了,重又收刀入鞘。他揉着肩膀,又笑了起来:“长兄,你来得真快。我就说了,喊‘史大郎杀人’,必定会有人来。果然,史大郎来做好人了。”最后一句是对坐在地上喘息的狸奴说的。
史朝义冷着脸道:“平日里你闹成甚么模样都罢了,我不想管,也管不得。可是今日家里来了这么多人,一旦大闹起来,人人都听说何千年的孤女受了你的欺辱,你叫军中那些旧人怎么看待父亲?”
“那就封了她的口,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得,不就是了?”史朝清笑道。
史朝义竭力按捺:“你当常山的张为辅将军是死人吗?”
“啧……”史朝清又揉了两下肩膀,理了理自己的衣衫,“他是不是死人,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,只要一个女人变成死人,她的男人过不了多久,就会将她忘掉。如果有利可图,和仇人做兄弟也不难。”
“随你怎么说,今日你休想欺辱她。”史朝义扶起狸奴。
史朝清打量他们几眼,嘿嘿笑了几声,转身走了。史朝义叹了一口气,低声道:“何六娘,实在对不住。”
“你……”狸奴喘了一会,才费力道,“史大郎,多谢你了。你来得真巧。”
“有人叫我来。”史朝义一指廊后。
谷四娘从廊后转了出来。史朝义安抚了狸奴几句,便先行离去。
“多……多谢谷姊姊。”狸奴又道。
谷四娘摇头,言辞甚是直白:“我听说史三郎也在家里,就有些担心,见你出门更衣,怕你撞上他,就悄悄跟在你后面。一见他和你说话,我就叫人去请史大郎了。”说着笑了笑,“我小时候和史大郎相熟。”
“……哦……”狸奴脑中仍然一阵阵发晕,也不知该说甚么。她和这位谷四娘其实不大熟悉。谷氏比她大三四岁,于孩童而言,三四岁足以划下一道鸿沟。薛嵩就比她大三岁,所以最初也不爱理她,她是凭着一身蛮力才和薛嵩做了朋友。
“今日之事,你打算如何料理?”谷四娘问。
“料……料理?”狸奴揉着脖颈,“谷姊姊是说史三郎么?我奈何不了他,况且……”史三郎话里话外,显然已经知晓她曾经被拘洛阳宫中的事。若是她执意追究,史三郎凶性发作,将他那些“服侍几个男人都一样,怎么就不能服侍我”的言语嚷出去……
狸奴想,自己名声尽毁还是小事,但一来连累张忠志受人讥嘲。二来,到时人人都猜测她与太上皇之死有关,那么史思明恐怕也就只能顺势而为,逼她做个证人了。
“就这么放过他?”谷四娘追问了一句。
“不然……还能如何?”狸奴咽了一口唾沫,喉咙兀自刺痛,“就算史将军逼他给我赔了罪,他向我低了头,心里的火气更大,又要荼毒多少幽州百姓……史将军宠溺他至此,也不会为区区几个民人主持公道。我也……力不能及……”
谷四娘抱着双臂,微微眯起眼睛:“何六娘若是当真为幽州百姓着想,就不该一味姑息这些恶人。”
“我只是……我只是……我看到如今的幽州……”狸奴又坐倒在地,抱住了头,醉意不住上涌,“幽州不要再乱了……史将军想要据有幽州,就让他……”
夏风远远送来荷花的香气,园中的竹叶在风中发出泠泠的碎响。香气时断时续,竹声忽远忽近。她的头更痛了。
谷四娘的声音如竹声一样清凉,又比竹声更加凝定。
“你当真爱自己的故土,就不该纵容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作恶。你能做到甚么,就该做甚么。”
第119章 (119)至德二载四月二十九日至五月十日 (五)
“那你说……我能做甚么?”
狸奴和谷四娘借口要在园中走一走,将史家的仆婢遣开了,只留谷家的一名侍女走在后边。
“听说你为常山郡出了很大力气,也为张将军做了很多事。我问你,你难道愿意见到史思明将他和常山郡……”谷四娘语声微滞,似在挑拣合宜的词语,“吃掉?”
“我不愿意。”狸奴忙道。
史思明喜欢纵兵杀掠,残虐平民,在常山郡杀过几千人,她是晓得的。旁人且不说,封玉山的亡妻便是死于史思明部众的淫辱。再者,张忠志如何经营常山,是她亲眼所见。至少此刻,她无法设想换一个人——无论是谁——来替代他。在河北,能够用心经营常山的将领、官员,当然不止他一个。但安禄山起兵以来,常山几成赤地,郡中军民实已不堪蹂践。狸奴暗自觉得,常山已经不能冒险了。
“其他河北将领,莫不如此。”谷四娘讥讽道,“谁不想做首领?可是,河北二十四郡,再也寻不出一个大燕太上皇那样的人了。”
狸奴的手在袖中握紧了。她动身回幽州的那一日,张忠志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。
“除了我们已经死去的陛下……还有谁足以令河北军将归心?来日的局势,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。”说到最后,张忠志抬起眼,骋目南望。彼时朝霞绮丽,发彩流润,狸奴以为他看的是漫天的霞光,却不知他看的是滹沱河的方向。
“其实我们也晓得,纵使全河北的将领都肯服从史将军,幽州军民也未必从此平安无事。只看史三郎如此行事,史将军却对他毫无约束……”方才的惊惧和颓丧逐渐散去,狸奴低低地苦笑。这些道理,不消旁人点拨,她自己也能想清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