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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43)

  “我父亲不是幽州人,但我是在幽州长大的。”

  “谷姊姊,你究竟想说甚么?”

  “我们没有法子将幽州从史思明手中夺出来,交给一个有谋略、有仁心,又能服众的人,那么好歹也要叫史思明知道,我们幽州旧人未必都顺服他,而幽州以外的河北军将,更加未必顺服。他不能赢得那么容易。我们救不了幽州,那……便让祸乱止于幽州罢。”谷四娘的脸上终于有了波澜,她举起袖子,极快地擦了一下眼睛。她相貌不算美,只一双眼睛明亮有神,整张脸因而多了一种飞扬的神采:“所以,我不想喝辛娘子那一盏酒。我就是不想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狸奴轻拍她的手臂。

  谷四娘静了一会,彻底擦干睫毛上的几点泪痕:“你替我说话,我很感谢,也相信你。所以我才冒昧来寻你说这些……”

  狸奴漱过口,净过面,理了衣裙,侍女也替她施了粉,掩住了脖颈上被史朝清扼出的红痕。但有心人见了她惨淡的容色,不难猜到她呕吐过了。辛氏心满意足,直到宴终,都没有再为难她。

  王没诺干和亲兵们坐在十字街口的树荫里,见狸奴出了史家的宅第,连忙迎了上来:“没事罢?你的脸色……”

  狸奴才要说没事,猛然想到,张忠志曾经严厉叮嘱她,在幽州无论经了甚么事,都要讲给王没诺干和封玉山,让他们一同参详,万万不能自作聪明,自己忍耐。她对王没诺干道:“你先从你家里借两名懂得技击的婢女,这几日叫她们跟着我。”

  王没诺干一惊,顿时明白他们疏忽了:“好。”

  回到何家故宅,狸奴将今日的事讲了一遍,只是把史朝清强逼她,说成了史朝清对她肆意辱骂。至于史朝义前来解围、谷四娘和她交谈的经过,她也尽数讲了:“史将军不是邀请我们,过几日去良乡一睹他的军容么?”

  ——受邀的不止他们,还有阿史那承庆、高秀岩、崔乾祐、孙孝哲等数位将领的人。

  “所以,谷四娘听说,到了那一日,阿史那承庆和崔乾祐的部将和家眷,都打算当众展露身手,灭史思明的威风。她请你或我到时也使出本领,和他们一起,挫一挫史思明部众的锐气。”王没诺干道。

  “是。”

  封玉山沉思不语,手指轻轻敲击几案。王没诺干点头道:“我看,谷四娘没说假话。我今日才和崔乾祐的家人通过消息,崔乾祐的女儿擅长用刀,性子比何六你凶恶多了,她确有这个心思。至于阿史那承庆,昨日我已经说过了。”

  阿史那承庆与史思明并不相得,但他的部落有五千同罗、仆骨骑兵,安禄山在世时,阿史那承庆是安禄山最重要的将领。他如今还在洛阳,只有两个小儿子留在幽州。阿史那承庆素来欣赏张忠志,因此王没诺干昨天去探两兄弟的口风的时候,他们全没遮掩:“我们平日里凶狠,那一日自然也要和平日一样。万一教史将军误以为我们是甚么良善人,那就不好了。”

  “某总觉得,这个谷氏有些怪异。”封玉山道。

  “怎么?”狸奴和王没诺干同时发问。狸奴自认和谷四娘很是投契,也喜爱谷氏刚柔相济的性情。封玉山皱起眉,话里有一种在他身上颇为罕见的迟疑:“某也说不清。某只是隐约觉得……有了阿史那家的人和崔家的人出头,就已经够了。而且……这个谷氏自己怎么不出头?”

  王没诺干摇头道:“她父亲已经死了,她没受邀请。谷家的事,我听过一些……谷家的文士比武人多,她的高祖父,是太宗皇帝时的甚么经……”他是契丹人,于文墨之事全然不通,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那几个字,“经学家,据说为人耿直得要命。她祖父也是文士,好像一辈子只做了一个校书郎还是甚么官……她父亲在长安没甚么升迁的门径,便从了军,跟着太上皇讨伐两蕃,才成了大将。到她阿兄这一代,又是文士,全没继承父亲的本事,所以史思明没请他们兄妹。谷家这种门庭,只会讲文士的道理,将一个仁字看得比天还重。史朝清如今的行径,谁见了不恨?就连我都想杀了他。谷四娘厌恶他,希望多一个人和史家相抗,也不奇怪。再说,我们又不见得要听她的,见机行事,不就够了么?”

  “况且,她自己也不是没有出头啊。今日就是她第一个反抗辛娘子的。否则,只怕我们都得喝烈酒。”狸奴道。

  “但愿是某想多了。”封玉山颔首,又问,“何六娘,请你再想一想,她今日还说了甚么。”

  狸奴想了半天,迟疑道:“她还说……张将军既叫我回幽州,必定已经将最坏的境地都算到了,却仍然肯做我的凭恃。我有所倚仗,就更不该畏首畏尾,让小人得志……”

  “这话也没错。张将军愿意放你回来,常山郡就是你的凭恃。”王没诺干站了起来,“我先回家去讨侍女,再去孙孝哲家打探一下。”

  封玉山依着军中的规矩,肃立相送。他望着王没诺干离开,才转过身,盯着狸奴道:“今日的宴席上,还出了甚么事?”

  “嗯?”狸奴累得厉害,正在发呆,被他的眼神吓得一缩。

  “怎么红了?”封玉山抬手指向她的脖颈。狸奴不觉摸了摸脖子,含混道:“太阳晒的……”

  封玉山也不反驳,大步走到窗下,取来一面铜镜:“太阳能晒出这样的伤痕?”

  镜中女郎颈上的脂粉为汗水所湿,透出两道极浅的青色。狸奴方才在路上还没出这么多的汗,回来后又是背光而坐,王没诺干便没有留意。反而是封玉山眼神锐利,看出了几分端倪。

  “今日四娘子和何氏说的话,是不是太多了?不要让何氏起了疑心才好。”侍女把水盆放在架上,又递上一块手巾。

  谷四娘洗去了脸上的妆粉,眉眼间多了一些疲态,嗓音仍旧清朗:“何氏蠢钝,我不把话说到十二分,她听得懂么?”

  “是。”侍女想了想,忽又担忧,“就算何氏不起疑心,她身边的人听了她说的,会不会对四娘子……”

  谷四娘一声嗤笑:“他们有甚么可怀疑的?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。”

  她是真心不想喝那盏酒,也是真心希望河北将领们出手遏制史思明的气焰,使家乡免于祸乱。

  ——也是真心希望史朝清把何氏弄脏。弄死也可以。

  “纵是他们将这些话说给张将军听,我也不怕。”谷四娘又笑。

  侍女奉承道:“正是。张将军虽然精明,可必定也看不出甚么。”

  “不止精明。”谷四娘抿唇一笑,“我讲过么?十年前他在卢龙府还是一名果毅,在阴山下做斥候的时候,不巧教敌军察觉了。他将追杀他的敌骑尽数射死,只留了一人的性命,带回大营。军中的人都说,他当真英武极了。”

  她用手指蘸取口脂,涂在嘴唇上,语调有一点飘忽:“虽然我父亲做了武将,也正是在卢龙府,可我一直觉得武人粗鲁可憎,令人厌烦。那年我才明白……”

  她捏着盛口脂的银盒,忽然没了声音。侍女垂着眼帘,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。

  过了许久,谷四娘才道:“所谓‘敕勒川、阴山下’……是多么好的一副光景。”

  她言辞平淡,并未多加夸饰,侍女也没有听过《敕勒歌》,却隐隐能够感到主人话里的倾慕和伤怀。侍女接过她手中的银盒,为她解开发髻,柔声安慰道:“当年张将军随太上皇到长安,受大唐皇帝喜爱,留在长安好几年,后来阿郎又故去了,没来得及为四娘子做主,四娘子才耽误了这么多年。如今四娘子丧期已经满了,只要除了何氏,再请大郎君向张将军……”

  “你真是不懂我。”谷四娘微觉不耐,打断了侍女的话,却也没有发火。她的脾气一向温和,从来不向奴仆身上撒气。

  “请四娘子教导奴家。”侍女笑道。

  “若是能嫁给他,固然不错。十年前我才十五岁,已经想要嫁给他了。小女郎的那点心思……往往竟能存留很多年。”谷四娘笑了笑,“不过,说到底,张将军也只是一个男人罢了。我虽然爱慕他,可也不是没了他就会死。我只是希望他……更加顺遂。”

  侍女越发困惑。

  “何氏实在是辱没了他。来日河北诸位将领各不相让,各自割据,只怕已成定局。常山郡是张将军的,以何氏的心智,如何配做常山郡的主母?张将军……不能有一处这样的软肋。”

  第120章 (120)至德二载五月十四日至五月十五日 (上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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