良乡东边的广阳城,去蓟县不足百里,原是归义州的州治所在。归义州是高宗皇帝时设立的,用以安置新罗降户,后来逐渐废置。开元二十年奚酋李诗率部落降唐,唐廷因而在此重设归义都督府,安置李诗所部奚人。张忠志少年时被李诗的部将张锁高收为养子,便是在此居住。他在归义都督府亲友众多:李诗之子李献诚是安禄山的女婿,和张忠志早有交情,张阿劳出自李诗部落,是李诗之妻张氏的族人,王没诺干的父亲路俱,则是与李诗一同降唐的契丹首领。
史思明如今虽有自立的野心,但远远未到可以无所顾忌的地步,仍要尽力招抚、邀买安禄山麾下的旧人。故此没有彻底撤换广阳城中的将吏。狸奴一行人来了广阳城,一应食宿有人照应,不必担心受到暗算。用王没诺干的话说——“要是在这里还能受人拿捏,我们不如趁早收拾细软,回漠北放羊去罢!”
狸奴取笑道:“你把放羊说得简单,其实人未必比得上羊呢。太上皇说过,羊大多聪慧,能记得几年前见过的人,生了病,也知道怎么寻找治病的草。”
站在旁边的侍女扑哧笑了,王没诺干翻了个白眼。狸奴说着说着,自己反而有些黯然,转而问道:“你说这间院子是为辅兄少年时住的地方?”
“是。我也没来过。”王没诺干道,“我才会挽弓的时候,他已经去了卢龙府。所以我和你一样,从前不识得他,也没来过张锁高将军家里。”
张锁高早已故去,张家的宅院比何家的幽州旧宅更冷清,王没诺干前两日就派人过来打扫了:“我们住在阿劳家里也不是不成。不过,在张将军家里住上两日,回了常山,也好和将军夸说一番,给他讲一讲他家如今是甚么样子。”
狸奴仔细打量这间正房,眼见这房中不过一榻、一几、一面搭衣的木架,窗下摆了一只敝旧的竹箧。她摇了摇头,笑道:“他这里简直比我的屋子还简陋,有甚么好讲的。”
“男子不都是这样么?”王没诺干嗤道。
狸奴举起灯盏,在房内走了几步,在窗下站定,随手掀开那只竹箧。亲兵打扫宅院时,因不敢乱动主将的旧物,便只是擦了箧上的灰,没有打开擦拭。狸奴一开竹箧,顿时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好几声。王没诺干幸灾乐祸地笑起来。
狸奴吐了两口嘴里的灰,瞧着那箧中,一时没有说话。王没诺干知道不该窥伺主将的私隐,但又实在捺不住好奇:“难道箧里有哪个女郎当年送给将军的物件?”小声嘀咕,“是你打开的,不是我。”凑到她身边,低头看时,不由得“啧”了一声。那箧中搁着两卷蒙尘的兵书,几件旧衣,一枚断了的琴弦,此外再无他物。
“我说错了。不是每个男子都这样。”王没诺干道。就算是男子,小时候也总有一两样心爱的物事。初学弓马时用的小弓,幼年放过的纸鸢……张将军这里却一件也没有。
张将军这个人,从小就这么无趣么?
狸奴拾起那根断弦,拈在指尖看了看,又放了回去:“我们明日还要早起,歇了罢。”
她站在房门口,看着王没诺干去厢房和亲兵们一处歇了。今日是十四,月色皎洁明润,举目西望时,不难望见燕山起伏的轮廓。她似乎明白了,张忠志那一日为甚么说,曲江慈恩寺的杏园,比不上燕山下的杏花。
“难得诸位近来都在幽州,又肯应允我的邀请,来良乡看一看。你们都是我们大燕将领的子女、眷属,行军作战的事,你们也都是行家了。以你们所见,我麾下兵卒的进止出入,法度如何?”
史思明的言辞勉强算是有礼有节,语调中却掩不住骄矜之意。他的眉目口鼻都比安禄山更像粟特胡人,眼球微凸,鼻尖下勾,四十岁以后须发越发稀少,人又生得瘦削,周身上下俨然有一种阴鸷的气息,远不及安禄山令人亲近。
众人站在广阳的城楼上,俯视城下的大营。史思明虽要夸耀军威之盛,以慑众人,但毕竟不能当真在几名晚辈面前使出讲武阅兵的阵势。以免用力过度、自降身份,所以今日他们所见的,只是军中的日阅。所谓日阅,与“大阅”相对,是军中每日都要演习的坐起进退之法,以鼓声为节,步兵有三变,骑兵五变。这五变分别唤作开闭门阵、叠三花六、家计、入二队。
此时营中的骑兵正练到第二变“叠三”。一百七十四名骑兵分作三部,每部四行,鼓声一动,第一部 策马奔出,各自射出三箭。前两行在马上架起长枪,大声呼喝,向前虚刺三下,后两行亦大声呼喊,调转马头,背射两箭,回到原地。第二、第三部继而拨马向前,同样射箭、架枪之后,三部骑兵再重复一遍方才的举动,鼓声方止。
在场众人无不熟知日阅之法,狸奴自然也晓得。才看到这第二变,她心里已有些惶恐。日阅比上战场容易得多,但这些战士兵械精良、马匹肥壮,出箭齐整、呼喊有力,上了战场,也必定都是以一当十的精锐。这样的精兵,张忠志最多只有两千。史思明有多少?陛下最初给了他三千部落兵,他打败刘正臣后,又收得一二千名平卢军士。平卢战士都是精锐……
崔乾祐的女儿崔娇沉着脸,一语不发。阿史那承庆家的两个儿子守仁和守信,脸色也不大好。他们此刻的念头和狸奴相仿:只论这些士卒,大约还不能与阿史那部落的蕃兵相比。但……这种精兵,倘若史思明有五千名以上,那就足以与他们父亲一战。
谷四娘也暗暗皱眉。她原本没受邀请,是崔娇带她来的。
直到五变尽数练完,最后一声鼓响的余韵也消逝在燥热的空气里,仍旧没人作声。史朝清站在史思明身侧,不觉眉飞色舞。半晌,崔娇见阿史那兄弟不语,冷然一笑,对史思明道:“史将军的部众,果真不凡。妾平日也喜欢拿刀拿枪,今日见了史将军的军容,难免手痒。妾能否请求将军,差一名兵卒,陪妾练一练?”
她父亲崔乾祐是为安禄山攻下潼关的大将,有勇有谋,向来与史思明不和,崔娇也就不必故作委婉和气之态,开门见山,径自搦战。阿史那兄弟二人彼此相顾,脸上均有赧色。史思明还没作答,高秀岩的女儿高如玉先笑道:“崔八,我们是女子,何必和男子比试?万一受了伤,就不好了。你若想练刀,我来作陪如何?”
高秀岩与史思明相善,高如玉出言阻止崔娇,崔娇也不惊奇,斜了她一眼:“生死存亡的关头,可不分甚么男女。我和他们一样穿铁甲,你能么?你若是能,那也可以。”
众人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。
“铁甲?”
“崔八你要穿铁甲?”
士卒们穿的都是长条铁片连缀而成的札甲,军人说“铁甲”,指的通常便是这种至少有三十斤重的直身札甲。崔娇身量颇高,体格壮大,寻常男子都不及她,但要穿铁甲,也未免太……
“我不止要穿铁甲,还想请史将军的步卒用大枪,和我的横刀相斗。”崔娇又抛出一句。
“崔八你疯了!”阿史那守仁脱口道。
军中有一句玩笑话,说的是:“倘若荆轲刺秦王时,地图里裹的是一柄长枪,这世上就没有大秦了。”大枪长逾一丈,威力之强不言而喻,而横刀连刀柄在内亦不过三尺,以横刀进长枪,直如寻死。何况崔娇是女子,身上又穿了数十斤的铠甲?狸奴也想说话,却被王没诺干拉了一把。王没诺干凑近她耳畔,轻声道:“穿戴盔甲之后,崔八娘用横刀胜算更高。”
史思明知道崔娇今日必定发难,却没料到她竟然勇武至此。他微微眯起眼睛,笑道:“崔八娘兴致真高,我身为主人,怎能使客人失望?”
崔娇转身下了城楼,穿上了铁甲。史思明所点的那名步卒手执大枪,同样穿着札甲,两人便在城下的空地上比试。
铁甲穿在身上,任何人的举动都要慢上许多,而崔娇显然曾经用心练过,脚步并不比对面那名步卒慢。她手持横刀,几步抢到对方枪头左近。那名步卒抬枪便去扫她,崔娇猛地一拨他的枪头,步卒的动作稍稍一滞,正要收枪再刺,崔娇又向前抢了几步,身子已过了枪头两身之远。大枪既长且重,难以回转,持枪的兵卒一旦被对方抢到这样近的地方,便只能乱刺了——在战场上自有其他持枪的同袍可以相互护持,长枪合在一处,以刀相抗便是十死无生,但单打独斗时则非如此。使刀的一方若是心细胆大,早早抢到枪头所不及的近处,就能有两成的胜算。
崔娇最初便是这样盘算的,也当真成了事。这一息之间,她趁着对方来不及收枪刺出,倾身去压那步卒的枪竿,气力大得惊人,那步卒手上一麻,奋力抽枪,却抽不出来,崔娇左臂压着枪竿,右手的横刀逼近了他的面门,那步卒登时动弹不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