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一阵哗然。狸奴这才醒悟,王没诺干的话道理何在。倘若崔娇穿了数十斤的铠甲之后,还要与对方一样,手持一柄沉重的长枪,那么手上也罢,脚上也罢,都必定极为迟缓。她毕竟是女子,体力有限,又不是真正上过战场的兵卒,以对方所熟习的兵器与之相斗,不免容易落败。反而不如只拿一把横刀,觑得空隙,飞快切入。
——这道理说来不难,但又有几个女子能如崔娇这般,穿上一身铁甲后还有使刀的力气?
“你能么?”王没诺干问道。
狸奴摇头:“不能。我穿上铁甲,多半就很难走路了。”在行唐的山里时,她穿的是张忠志寻来的环锁铠,远比札甲轻便。
王没诺干思索道:“也是,你太瘦了。我那回不是说,你夜里可以再吃一顿?你记……”
“闭嘴罢!”狸奴低斥。
“我和你说,太瘦的女子不易生养……”
“没、诺、干。”狸奴瞪着他,一字一字道,“你怕不怕我告诉张将军,说你言语轻薄?”
王没诺干举起手,闭上嘴。
他们站在上风处,有几句话断续飘到了谷四娘耳中。谷四娘垂眸,笑了笑,继续望着城下的崔娇。崔娇稍一收刀,向那名步卒虚刺一下,才还刀入鞘,笑吟吟拱手:“承让。”她上了城楼,由从人服侍着除下铁甲,城上城下众人纷纷叫好。唯有史朝清在她经过自己身边时,恶狠狠瞪了她几眼。
王没诺干早就想通的道理,史思明自然也已明白了。世人皆云胡人狡诈,长于欺人,但史思明最是急躁,全无安禄山的城府。他心中恚怒,面上也带出了几分,睨着崔娇,拊掌道:“崔八娘好气力!好身手!”连着夸了数句,才道,“还有哪位想借我的地方和兵卒,练上一练?”
阿史那兄弟见崔娇率先出手,暗觉羞愧,闻言便要应声。孰料谷四娘忽然抬头,向崔娇笑道:“崔八娘以女子之身胜过男子,竟显得男子间的打斗都没那么好看了。”
崔娇体力耗费过大,此时胸肺间隐隐作痛。她忍着疼痛,目光依次扫过在场众人,只觉这些人女的怯懦,男的自私,便讥讽道:“男子的事情,我可不清楚。”高家和其他几家都依附史思明,他们的子弟、女眷就不必说了。谷四娘只会骑马不会弓刀,李归仁家的大娘子在家照料喝了烈酒后生病的母亲陈氏,剩下的只有孙孝哲之妹和何六娘。“何六娘……”崔娇压住自己的喘息,“你有没有兴致?”
崔娇这一问,其实也在狸奴等人的预料之中。昨夜他们曾经议及此处,正如王没诺干所说,归义都督府是安置内附奚人的所在,张忠志居于斯、长于斯,他们断不能在此处折了将军的颜面,该出手时就要出手,况且狸奴本来也不愿让崔娇落单。她正想着怎样出手才能既不落败,又能不令史思明十分愤恨,就听高如玉道:“听说何六娘擅长骑射,想来……射鹅毛也是易如反掌罢?”
“射鹅毛?”
王没诺干和封玉山都皱起眉头。
所谓射鹅毛,指的是迎风掷撒数枚鹅毛,令射者一一射落,其难不逊于连箭射雕,军中极少有人能够做到。高如玉这话,自是将狸奴放在火上炙的意思。崔娇天性好武,眼睛一亮,情不自禁道:“何六娘当真能么?”
狸奴转头去看王、封二人。崔娇催促道:“能就是能,不能就是不能,你瞧他们作甚?”
“崔八姊见谅。我这个人蠢,张将军吩咐过,叫我遇事多和身边的人商量。”狸奴道。
众人不料她说得这样一本正经,有几个女眷忍不住笑出了声。崔娇也被狸奴这话憋住了,怔了怔,又气又笑:“那你到底能射鹅毛,还是不能?”
“能。”狸奴道,“有风就能,没风……没风也能。用箭插在鹅毛上就好了。”
众人又是一番大笑。史思明不意这一场夸耀军容的大事,竟被狸奴几句话弄得宛如在演参军戏一般,冷冷吩咐左右:“取十枚鹅毛。”
第121章 (121)至德二载五月十四日至五月十五日 (中)
王没诺干叫人去取狸奴的弓弢,借机问她:“当真可以?”她的身子还未大好,他们几个人都晓得。
“拉得开弓。”狸奴侧着头,只管给弓上弦。王没诺干嘴角微弯,不再说话。
时人有言:“莫患弓软,服当自远;莫患力羸,常当引之。”只要力能胜弓,以他们长年射箭的技艺,自是不必担心。
狸奴背了箭囊,走过封玉山身边时,封玉山想起甚么,叫道:“何六娘!”
“嗯?”
他以余光扫了扫周围,抬手向她比了一个手势。
“三?”狸奴不解其意,但见众人的目光尽数落在自己身上,也不好细问,便缓步走下城楼,在军士们面前的空地上站定。
初夏的幽州再热,也不缺从燕山吹来的风。等风来的间隙,狸奴迎着太阳,仰望城上的众人。史思明脸色阴沉,史朝义微显无奈,史朝清恣意打量她,毫不掩饰邪念和恶意,高如玉和几名女眷冷眼以待,阿史那兄弟和孙孝哲之妹既含愧意又有些期盼,崔娇神情兴奋,谷四娘则噙着笑,向她颔首。
狸奴想,来日的河北,大抵就是如此。
各怀心思,各抱利欲。可是谁又能说,从前的河北不是这样?从来也没有人向她许诺,河北就该是那十几年间她所记得的样子——她所以为的样子。
她忽觉得,她珍爱的这片土地,和天下的任何一片土地,原来一般无二。过去的河北,来日的河北,过去的世界,未来的世界,大抵永远如此,刀兵有时、谈笑有时,血泪有时、歌舞有时。
一阵长风卷过燕山下的旷野,吹入了这座为安置降蕃而设的小城,吹过武将兜鍪上的盔缨和女郎绛红的裙摆。狸奴朗声道:“抛罢!”
史思明身后的一名士卒向前一步,将十枚鹅毛一气抛出。
鹅毛迎风四散。狸奴反手掣箭,弓弧拉满,一似山形。
雕弧在手,利箭斯发。
鹅毛如漫天飘飞的雪片,长箭如无情赤日的辉芒。每一箭都正中一片鹅毛的羽梗,片片鹅毛从中碎裂,似雪之融,似絮之起。贯碎羽梗的长箭劲力不衰,有一支竟插入了城墙砖石的缝隙。
须臾间她已射出五箭。众人只顾着仰头看那箭矢去处,怔了数息,才想到叫好。幽燕健儿无不赏爱勇者,城上城下一时响彻叫好之声,史思明也不由得高声赞叹:“好!”
“‘孰云三军壮,惧我弹射雄。谁谓万里遥,在我樽俎中。’某今日方知,诗家之言未必尽是虚夸。”站在史思明身边的判官耿仁智拈须吟道。
余下的几片鹅毛越飘越高,越飞越远,狸奴发箭更疾,转瞬又射中一片鹅毛。史朝清顺手取过旁边士卒的弓,在她第七箭离弦之际,也是一箭射出,箭镞所指却非那片鹅毛,而是迎着狸奴箭矢的去路而去。
他受史思明偏爱,不仅是因为他母亲辛氏是大豪之女,也是因为他自幼善于骑射。史朝清站得较高,臂力又强,他的箭竟是后发先至。两支箭在离鹅毛半尺处相遇,狸奴的第七箭为劲风所逼,箭尾偏了几分,箭头虽然扫中了鹅毛,却未能贯穿羽梗,鹅毛在风中飞得更高了。
士卒们虽知那箭是史思明偏爱的幼子所发,仍是克制不住,大声鼓噪起来。崔娇骂道:“你要不要脸?”阿史那守信也道:“史三郎,你这和偷袭有甚么分别?”
史朝清嬉笑道:“各凭本事罢了。”又抽了一支箭,搭在弦上,直追狸奴的第八箭。眼见史思明负手而立,并不阻拦,阿史那守信索性抢过一名士卒的弓箭,挽弓如怀中吐月,平箭似弦上悬衡,觑准了史朝清发出的那支箭,跟着射出一箭。三枚长箭先后闪电灵蛇般划破蓝天,雪亮的铁镞映着丽日,光芒凌厉,众人竟不大睁得开眼。
阿史那守信的那支箭险些劈中史朝清的箭,史朝清的箭一歪,便没能逼近狸奴那支箭。但狸奴似乎心神为史朝清所乱,气势已竭,第八箭仍未射中,只堪堪擦过那枚鹅毛。鹅毛悠悠飘过城墙,再不可见。
“何六娘!只剩两枚了!快快!”崔娇探身,向城下大叫。
狸奴稍稍顿了两息,射出了第九箭。史朝清玩味似的笑了一声,并不收手,又发一箭。阿史那守信眼中狠戾之意一闪而过,同样搭箭再射。史朝清这一箭离弦不过三丈,就被守信的箭劈中,折作两截。他瞟了瞟守信,森然一笑,掷下角弓。
但狸奴的第九箭又落空了。目之所及还剩两片鹅毛,箭囊中……
“何六是不是只带了十支箭?”王没诺干咬着牙问封玉山。
封玉山默然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