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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46)

  “那她……”

  只剩一支箭了。

  城楼上几乎人人为狸奴捏了一把汗,史思明也不觉上身前倾,倚在墙边,盯紧了城下那个红裙身影。狸奴取出那支箭,却迟迟不射,只望着那两片鹅毛不动。崔娇急得要命,却不敢放声叫喊,生怕更加扰乱她的心绪。王没诺干伸手拍了一下城墙,低叹道:“罢了,射中六片,已经够幽州军镇传说好几年了。”

  “应当不止几年。”封玉山道。

  王没诺干奇道:“怎么?”随即张大了嘴,“何六!”

  ——两片鹅毛在她视野中合在一处的一刹那,狸奴端身如干,直臂如枝,右手无名指叠着小指,中指压着大指,食指当弦直竖,猛然撒弦,一箭贯穿了两片白羽。

  “我我我……”王没诺干一拳捶在城墙上,痛得龇牙咧嘴,却又忍不住笑,神情堪称诡异,“封五郎,你是怎么猜到的?”

  封玉山微笑着答了句话,只是他的答话立时被城中的欢呼声淹没了,王没诺干没听清,也没追问。

  她比你们以为的更勇敢,封玉山在心里重复道。

  “你原来这样好看又这样了得!往日我眼界太小了,没想到一个女人可以既有好相貌,又有好身手!”崔娇一把抱住走上城楼的女郎。

  “咳、咳。”崔娇又高又壮,狸奴在她的怀中仿佛一只被勒住颈子的小鸡,简直喘不上气来,只好轻轻推开她,憨笑着抹了把脸,“我、我没有崔八姊了得。我穿上铁甲就、就走不动了。还是崔八姊厉害……”

  “我几年不见你,没想到如今你的身手比从前更好了,当真没有给何将军丢脸。今日托你的福,我和我的将士都开了眼。”史思明含笑拍了拍狸奴的肩,话里慈爱之情真切,不似作伪。

  狸奴叉手道:“谢谢史将军。”

  “是了,听说那日你在我家里喝多了酒,身子不大舒服?”

  狸奴蓦然抬头,还未作答,就听史思明又和蔼道:“你辛阿姨性子急,你别记恨她。过几日我在家里摆酒请你吃,你可一定要来。”

  “史将军怎么突然待她这般和善?”几名女眷悄悄议论。

  “武人都欣赏勇士,这又有甚么奇怪的?当年太上皇在张守珪将军手下时,张将军见他英勇,就宽宥他的过错。”有人道。

  “我不信史将军……”说话的人把“心胸如此宽广”几个字吞了回去,“史将军难道见她身手好,就想邀买她?”

  “可是,她一个人了得,又有何用?又不是常山郡的士卒个个都这般了得。”高如玉道。

  史思明也不管众人是怎样想的,又说了几句,便道:“我们去吃饭罢。”率先下了城楼。

  “阿耶,你待她这么好,是为了甚么?她当着你的面这样出头,难道还肯为你所用?”史朝清跟在他后面,忿忿道。

  “你这孩子,今日怎么也和那些人一样蠢了?”史思明笑骂,“你没看出来,她故意让了你三箭么?”

  第122章 (122)至德二载五月十四日至五月十五日 (下)

  “让?”

  史朝清逐渐捏紧了拳。史思明并未察觉,笑着解释:“第八箭和第九箭她根本没打算射中,你想必看清了?”

  “……是。”

  “第七箭她看似受了你扰乱,才没有射中,实则应当是发箭时就打定主意,要做出气力不支的模样,就算你不出手,她也不会射中。她将第七、八九箭用来示弱,而收场的第十箭一径射中两片,是为了不堕常山郡和张为辅的威风。”

  “她也配让我!她也敢瞧不起我!”史朝清切齿道,“一个服侍过多少男人的淫——”

  “三郎!”史思明侧脸,瞪了儿子一眼。

  史朝清向来懂得在父亲面前收敛行止,当即住口。史思明轻斥道:“我把洛阳宫中的事讲给你听,是为让你尽早明白这些争斗的手段,不是叫你乱来!再说,她让的是我,不是你。她愿意顾全我的脸面,可见张为辅的心思毕竟和崔乾祐他们不同。我原想,他当真不肯顺服的话,我一旦挥兵南下,索性踏平常山也罢。如今看来,倒是不妨再和何六娘谈一谈……”

  来看日阅的众人用过朝食,下午在广阳城中走了走。

  “……城旁猎骑各翩翩,侧坐金鞍调马鞭;胡言汉语真难会,听取胡歌甚可怜……”城中时而有十余岁的奚人少年少女驰马而过,纵声放歌。高如玉道:“这首歌子唱的是城旁少年,可是太上皇出河北时,带走了那么多部落兵。如今这广阳城里,已经没有几名城旁少年了罢。”

  唐廷将内附的蕃族部落置于营州、幽州等边州军镇城旁,允许他们少纳赋税,平日以放牧为生。这些熟蕃部落子弟,号为“城旁少年”,或是“城旁子弟”,军镇的统押官一年两度,带着他们操练武艺,习练军阵之法。每年秋日,子弟们集于军中,以防外敌犯边,到了春天才能回家。他们闲时放牧,战时赴边,一旦边境燃起烽火,便要奔往战场,为大唐天子效死。归义都督府所在的广阳城,就在幽州城旁,是以张忠志亦曾是一名城旁少年。

  另一名女眷道:“歌里唱的,过了几年,往往就不作数了。我记得,还有一首歌诗,唱的也是城旁少年,道是:‘秋风鸣桑条,草白狐兔骄……’”

  “秋风鸣桑条,草白狐兔骄。邯郸饮来酒未消。城北原平掣皂雕。射杀空营两腾虎,回身却月佩弓弰。”这首是名家王昌龄之作,歌咏城旁子弟的英姿,在河北传唱颇广,当即有几人跟着唱了下去,“怎么不作数了?”

  “前些年城旁子弟最多的时候,城北的雕,山里的虎,都教他们猎杀得干干净净,这首歌诗说甚么掣雕杀虎,可不是就不作数了么?”那名女眷笑道。

  阿史那守信大笑道:“他们如今出去打仗了,雕也罢,虎也罢,尽可休养生息。”

  “……也不知道那些城旁少年,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。”忽有人叹了一句。

  众人沉默了一会,便说起了别的话。到了傍晚,他们又吃了史思明备下的酒宴,才各自分开。狸奴一行人回到张家旧宅时,已是二更。王没诺干问道:“我们明日就回蓟县了,要不要把张将军的旧物带走,回了常山交给他?”

  狸奴又打开那只竹箧,端详了半刻钟,迟疑道:“不然……还是留在这里,给他留作念想?以后他自己回来时,家里也不至于连一件旧物都没有。”

  “唉,他几时才能回幽州。”王没诺干叹着气,却听外面的亲兵说,崔八娘和谷四娘来了。广阳城有军士屯驻,宵禁极严,但她们都是将领的家眷,可以通行无阻。王没诺干道:“这么晚了,她们来做甚么?”

  “是啊,我都困了。要说的话,方才在席上不是都说完了么?”狸奴被崔娇拉着喝了大半壶酒,已有了五六分醉意。她顺手将竹箧的盖子搁在一边,出门相迎。

  崔、谷二人带着婢女进了院子,崔娇先道:“是……是谷四叫我陪她来的,不过我乐意来。何六这么好看,我看多少遍都……都看不厌。”

  她喝醉了,言语颇为无稽,身子不住摇晃,婢女和谷四娘只能合力扶着她进屋,又扶着她坐下。狸奴笑道:“崔八姊,这话你夕食时就说过了。”

  “咦?”崔娇歪头,思索道,“那……那这句我说过没有?我要是男人,我一定娶了你,天天看你射箭。我觉得……我觉得,这可比看女人弹……弹琵琶弹箜篌……更有意思。”

  “这句没有。但是……你怎么不说‘你要是男人,一定要娶我’?我就不能做男人吗?”狸奴道。

  崔娇摇头:“咳!我这种女人,哪……哪里有男人娶?我也不稀罕嫁!何……何况,你……你当男人……太可惜了。当了男人,就没这么惹人怜爱……”说着,捏了一把狸奴的脸颊。

  王没诺干见这两个女人说话越发漫无边际,举止越发不拘小节,便咳了一声:“谷四娘来寻何六娘么?”

  “是。”谷四娘没有饮酒,神色清宁一如白日。她敛裾,向狸奴一礼:“上午崔八娘宁可穿上几十斤的铁甲,也要折损史家父子的锐气,其他几名女眷却不愿出头,我心中不快。故而话里有逼迫你的意思,请你原谅。”

  崔娇乜斜着醉眼,不晓得谷四娘为何忽然请罪。狸奴、王没诺干、封玉山几人心里却都记得,谷四娘说了甚么话:“崔八娘以女子之身胜过男子,竟显得男子间的打斗都没那么好看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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