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灯
护眼
字体:

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48)

  “滏山石窟寺有几座龛室摇摇欲坠,佛像金粉剥落,亟待重整,因此这僧人到我们这里要钱?”

  亲兵道:“是。这僧人说他从五台山来,某等好生盘问了一回,看来不像唐军的人。但因为是僧人,某等暂且没有搜身,请将军决断罢。”

  薛嵩笑起来,不以为意:“一个僧人,还能杀了我不成?”

  军中信佛的人一向不在少数,有些人奉佛,是为了消除自身杀伤人命的罪愆,有些人则是在战场上受了伤,旧伤难愈,向佛陀祈求抚慰。并不真正信佛的军人,往往也愿意出资敬造佛像、修缮佛寺,以修功德。安禄山当年在悯忠寺建无垢净光宝塔,在房山刻石经为皇帝祈福,皆如此类。滏山石窟寺离安阳不远,这位僧人来向牛廷玠和薛嵩讨钱,也不奇怪。薛嵩便叫亲兵请僧人进来。

  僧人形容枯羸,自称常住五台山。因如今太原为李光弼所据,薛嵩便问了几句唐军形势,僧人所知不多,只说自己发愿走遍河北佛寺,为阵亡将士祈福,听说滏山石窟庄严富丽,寻访至彼,见到几间龛室危颓日久,深感心痛,前来请求薛嵩布施。他话里翻来覆去只是要薛嵩出钱,薛嵩道:“我虽不通佛法,也甘愿修缮洞窟龛室,为佛像重施金粉。”他喝了一口酪,想了想又道,“这题记如何写作,还要待我与属吏考虑周详。”

  修缮石窟是一件功德,出资的人是谁,出资的人希望平安与福寿归于何人,祈愿这件功德沾染谁身,都要在题记中写清:是只有自己的七世父母和因缘眷属?还是将皇帝国主、州郡长官和一切众生也算在其中?按理,薛嵩祈愿时应当将安氏父子列在最前,但他既知“太上皇”安禄山已经身死,这题记该如何措辞,确也要费一番斟酌。

  僧人念了一句佛,说道:“众生受溺苦河之中,轮转生死之域,是以如来垂迹影,布言原野,晓示长远,永垂烦惚。将军重修龛室,乃绝大善事……”说了半日的好话,才道,“若说题记,贫道在五台山时抄录了几篇,都是绝好的文章,随身携带到此。”

  薛嵩微感诧异,心道这僧人好不晓事,区区一篇题记罢了。难道我河北竟无一人能作,还要去效仿五台山的样例?但僧人已经从袖中取出了一卷字纸,起身走到他面前,作势交给他,薛嵩也就接了过来。

  纸卷甫一入手,薛嵩的瞳孔骤然缩小。

  ——那分明是一封书信。封皮上一行小字,清丽端严。

  “谨上河东薛郎座前 凤翔杨炎状封”。

  薛嵩抬眸,冷冷打量了那僧人几眼,又命亲兵退下,才问道:“这是谁叫你送来的书信?信里说了甚么?”

  僧人顿首,说了一个薛嵩从未听过的姓名:“他现在太原做仓曹参军,因他往日对贫道有恩,贫道才冒死替他送这封书信。他说,他也是受了友人托付,将书信送给薛将军,信中说的甚么,他一概不知道,贫道更不知道。但滏山石窟亟待修缮,确有其事,请薛将军不吝布施……”

  “这不消你说。你若敢欺瞒我,就算你是出家人,我也不是不能杀。”薛嵩取小刀剔开了封皮,却见这封书信共有两纸,外面一卷裹着里面一卷,里面那卷另用封皮封了。他把里面那卷放在一边,先展开外面那张,读了几行,脸色一变。

  “委实好文采。”他匆匆读完书信,冷笑着下了断语,将信纸揉作一团。

  委实好文采,也委实厚脸皮!这位百媚郎……他怎么敢?他怎么敢给我写信?他怎么敢让我将他的书信交给何六?他凭甚么认为我会将他的书信交给何六?

  僧人见他发怒,骇得伏地不起。薛嵩叫来亲兵:“请这位阿师在传舍暂住几日。”他吩咐亲兵带僧人去驿馆,名为招待,实为软禁。幸而这两日牛廷玠去了城外大营,不在安阳城中,没有人会对薛嵩的举动起疑。

  薛嵩在书案后坐了一会,摸出火石,燃起一根蜡烛。他拾起纸团,放到跃动的烛焰边,却又停了手,打开纸团,重又读了一遍。

  这位百媚郎当真用尽了心思。从封皮上的称谓,便已用尽了心思:依照书信封题的寻常格式,寄信人若与收信人并非亲族,便当叙官职以定尊卑,杨炎原应题作“安阳薛将军节下”才是。但杨炎故意不叙官职,只以“河东薛郎”相称。河东是薛家郡望,杨炎如此封题,是暗示彼此双方不是大唐臣僚与大燕将领,而只是旧交罢了。不过,即使如此,杨炎在封皮上写清自己的名姓,也算是赌上了性命——这封书信倘为其他大燕将领所得,薛嵩不一定会受甚么惩罚。但若信还未送到薛嵩手中,就被大唐军将截获,杨炎可未必能活了。

  而书信行文,更是用尽了心思。

  “……度武人之德,莫重于薛郎。计武人之诚,莫深于薛郎……”

  这种阿谄之语,也亏他说得出口。

  “……某本鄙浅,生江湖间……夫情生于有情之地。某行年三十,最逐情者,唯彼一人而已。”

  他家乡雍县去长安三百里,如今更是大唐皇帝驻跸之所,早已改名凤翔。凤凰翱翔的所在,也叫“江湖间”?那幽州是甚么,化外之地?

  “……自从离散,夙夜相思,冰炭交臆……”

  其实这些言语都算不了甚么,他尽可一笑置之,将这封信付之一炬。可杨炎最后那些话之无耻,实在是薛嵩平生仅见。

  杨炎说,他待何六,并非他们所以为的那样,呼之即来挥之即去。他在何六面前战战兢兢,时有为彼所弃之忧。何六还曾经打算怀一个他的孩儿,带回河北自己抚养。

  令薛嵩震愕的,自然不是何六这样想过。令他震愕的是,何六不止这样想了,还说与这位百媚郎听,而这位百媚郎,还敢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他——

  这也叫男人?

  这世间还有男人肯将这种颜面尽失的事说出来?

  薛嵩甚至隐约感到,就连他读信后的心境,只怕都在杨炎预料之中。他看得出杨炎意在乞怜,只为求他把另一封信送到何六手里,因为杨炎不知何六究竟身在何处。杨炎也知道他读了信之后,会看出自己意在乞怜。但杨炎偏这样写了。杨炎全然没提去年对他的救命之恩,而是一味自揭伤处,公然乞怜。而他读了信,竟然也当真心生不忍,没有立刻烧掉这封信。

  薛嵩想,何六总觉得为辅兄逼迫她,可以他此刻所见,为辅兄做不出这么无耻的事。整个河北的武人都做不出。论起不要脸,河北的武人,比不上关中的文士。一个男子无耻到了如此境地,想要赢得一个女郎的心,大约真的没甚么难处。

  第124章 (124)至德二载五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四日 (上)

  “我如今可真是‘乐不思蜀’了。”

  狸奴在幽州吃喝游逛了几日,快乐无比。武将们往往不读书,王没诺干又是契丹人。但三国史事多涉征伐,武人们大多还是听过一些的。他一针见血道:“蜀国是刘禅的家乡,他在魏国做俘虏,才说‘乐不思蜀’。你回到幽州,不论多么快活,也不能叫做‘乐不思蜀’。”

  “除非何六娘已经将常山郡视作你的家乡了。”封玉山幼年家中富裕,读过一点书,人又机敏,闻言立刻接上。

  “……好好好,是我不懂,用错了典故。”狸奴心道,设若杨炎在此,黑马也能教他辩成白马,遑论一件用错的典故?她抱着手臂,从王看到封,又从封看到王:“那么我说史家今夜的酒宴是鸿门宴,你们可有异议?谁敢说我用错了,就替我去罢。”

  “我觉得史思明设宴,是为了示好。他若要拿你,不必特地设一场鸿门宴。但……反正我也要陪你去的。”王没诺干笑道。

  封玉山皱眉道:“话是这样说。但某以为,今夜的酒宴,何六娘千万小心才好。那个史三郎又在家……”

  “封五郎,你太过谨慎了。”王没诺干扯了一枚草叶,放在嘴里咬着,口齿含混不清,“你那日说谷四娘可疑,可是她后来不也没露出甚么形迹?史三郎虽然在家,但史思明也在,他还敢当着父亲的面杀人不成?况且,今夜的事,我们又不是没有安排。你早些出城罢,免得惹人留意。”

  封玉山应了,到前院厩下牵了自己的坐骑和狸奴的咄陆,带着两匹马出了何家。狸奴抹了把脸,也站起身:“在宴席上必定吃不饱,我去买两个饆饠。”

  “那件物事你可收好了?不要染上饆饠的气味。”王没诺干忍笑揶揄。

  “那你拿着。”狸奴从怀里掏出一只丝囊,便要丢给他。王没诺干连忙跳到她面前,止住她的举动,痛心疾首:“这可是常山府库里最大最亮的一颗明珠,你就这般随手乱丢。张将军一旦娶了你,家业都要教你败尽了。”


  哦豁,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,记得收藏网址 https://www.52shuku.net/ 或推荐给朋友哦~拜托啦 (>.<)
传送门:排行榜单 | 找书指南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