狸奴没理他,径自去了李家饼肆。李老丈笑道:“樱桃饆饠两枚?”
“是。我在长安那两年,每到这个时节,都思念你家的饆饠。”眼下正是樱桃熟透的时节,她恨不得每一餐都吃樱桃饆饠。李老丈一边做饼,一边絮絮道:“人都说今年是丰年,可樱桃也比去年贵了,嗳!”
这些时日,狸奴常常往来于幽州市上,大致也明白了薪米瓜果、鱼肉菜蔬为何都贵了许多。
——安禄山和叛军将士在两京劫得的财货,大半运回了幽州。这些财货有一些为史思明所得,用来充实武备。但还有不少作了叛军将士家眷的衣食之资。流入幽州民间的钱财多了,但运入幽州的菜蔬也罢,鱼肉也罢,并未比从前更多,甚至还比从前少了:连岁征战之后,幽州的人口大呈消减之势。那么,吃用的物事自然都比往日更贵。凭她自己,原本未必能想到此处。但她受过杨炎熏陶,近来自身又肯用心,竟也想通了这道理。
狸奴念及今夜的酒宴,心有所感,忍不住道:“李老丈,史将军管着幽州,你觉得怎么样?”
“何六娘说甚么?我年纪大了,听不真。”李老丈似有些茫然,晃着头,仍旧笑眯眯地,将两枚饆饠递给她。
狸奴怅然笑了:“李老丈,我六岁就吃你家的饼了,难道我还害你么?我随便问一句,你不要怕。”
李老丈转头看了看,见四下无人,才叹道:“其实谁管着幽州,又怎么样呢?我们也还是卖饼罢了。”
狸奴咬了两口饆饠。她吃得很认真,细细嚼碎了,才咽进肚里:“有时我想,来日……”
“到了我们这个年岁,来日还有甚么紧要的?我和我娘子如今活着,也只剩卖饼这一件事了。”
傍晚时分,狸奴和王没诺干如约到了史家,被家仆引到堂前。正堂门扇微掩,窗内灯光明亮,隐隐透出一缕缕肉香。王没诺干见堂中灯火通明,先放心了三分。史家家仆道:“我家阿郎还没到家,先由娘子作陪。请何六娘入座。几位健儿,请到侧院吃酒。”
王没诺干笑道:“主将不许我们吃酒误事,我们在堂外等候罢。”他们虽认为史思明不至于以武力相迫,但为求无虞,到底带上了两名会武的婢女和几名亲兵,两名婢女随狸奴入内,王没诺干和几名亲兵在外。万一堂中有事,狸奴叫喊一声,王没诺干和几名亲兵至少也能抵抗一阵。不过,他们究竟不能轻易得罪史思明,是以既不好带太多兵卒,也不可无端和对方动手。所谓闯入室内,只能是万不得已时的无奈之举。
狸奴在门口脱了鞋,踏着青锦地衣进了堂中。史家这座正堂幽深轩阔,面阔五间,进深则足有四间。但她目力绝佳,一眼看清了那个端坐堂上的人。那不是辛氏,而是她的儿子史朝清。他穿着瑞绫衫子,手里把玩着一支数尺长的球杖,听她进门,抬起头,笑意如春风满面。堂下两列乐伎或抱琵琶、或持铜钹,奏的是一首天竺乐曲《沙石疆》。两张食案相对而设,中间一只铜镬盖着盖子,镬下烧着小火,方才他们嗅到的香味,显然正是来自这只镬中烹煮的肉食。
房门在她身后关上了。
狸奴抬眼望着史朝清:“史将军几时回来?辛阿姨呢?”
“何必那样着急!”史朝清下堂相迎,手中兀自提着球杖,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,又在她警惕的目光中停住步子,微笑作势引她到食案边:“我今日诚心向你赔罪。请你稍坐,我阿娘很快就到。”
狸奴隔着两丈的远近,在乐声中和史朝清对视了数息。她固然不觉得史三郎是一个会向人谢罪的人。但他此刻的样子委实诚挚,也没有逼近她身边,礼数并未有失。她虑及史思明和辛氏,不愿过分拂逆史朝清的颜面,便示意两名婢女随自己入座。
史朝清命人给她倒酒。狸奴接过酒盏,却没有沾唇。史朝清也不勉强,只是微阖着双眼,似在倾听乐伎所奏的曲子。那首乐曲原本活泼明快,但这些乐伎人人面带惧色,手底的乐声颇显凌乱。直到曲子转入最后一叠,他才睁开眼睛,笑道:“这首曲子最适宜用来烧肉。散序时烧水,第一叠时将肉放进镬中,第二叠添柴,第四叠时撤去三分之二的炭,只用小火。到了最后一叠,就可以打开盖子了。”
狸奴不知史朝清还有自制肴馔的爱好。但武人没有文士那些不近庖厨的规矩,乐意亲自烹煮食物的军人历来不少。她笑了笑,说道:“我倒是第一回 听说这个法子。”
“这是我自家想出的法子,何六娘自然没听过。”史朝清兴致勃勃,起身走到镬边,向她招手:“快来,和我一起瞧一瞧,这回的肉烧得怎样。”
狸奴知道他素无常性,喜怒无定,不想与他起争端,依言离了坐席,跟着他到了那只铜镬旁边,看着两名家仆合力抬起盖子——
一声尖叫被狸奴生生咽回了喉咙里。她携来的那两名婢女各各倒退一步,张口欲叫,柱子后面转出几名健仆,捂住了她们的嘴,反剪了她们的双手。
那些乐伎比狸奴来得早,晓得镬里烧的是甚么物事。但见到盖子掀开的情景,越发心慌手抖,吹法螺的一口气没有接上,击都昙鼓的错了拍子,敲铜钹的乐伎慌乱中抢了一拍,响亮的钹声压倒了凤首箜篌的最后两个音,听来极其刺耳。
无论如何,这首《沙石疆》是奏完了。
堂外的王没诺干不觉皱眉,却不曾闻见堂中有别的异样响动,便仍旧站在原地,腹诽道:“太上皇一打下长安,就命令孙孝哲寻访乐工和舞伎,送到洛阳,因为他明白,一个没有乐舞的朝堂算不得朝堂。史思明可差得多了,自家蓄养的乐工竟也这样,技艺不精。啧啧!但史思明不如太上皇的地方,又不是只有这一处……”
“这个美人也姓何。我今天才听说,她在家中也排第六。这可太巧了……细看起来,眼睛和鼻子与你还有两分相似。”史朝清抬手,将球杖伸进镬中的热汤里,轻挑那少女的下巴,“你看……噫,这回烧得太熟了,不好,不好。”
镬中烹的是一个赤裸的少女,骨肉已经彻底烂熟,看不出面貌,球杖绘文饰彩的月形杖头所触之处,片片肌肉碎烂成糜,漂在汤里。那阵肉香更加浓郁了。
明灯高照,堂中一片死寂。狸奴紧紧闭着嘴,向外便走。
“我劝你别走。”史朝清淡然道。
狸奴听到球杖搅动热汤的水声。她站定了,没有回头,强压着胃里的呕逆之气,低声道:“走了又如何?”
“也不至于如何。”史朝清叫人将碗递给他,亲手盛了一碗肉汤,“至多不过……嗯,明日幽州城里就会传遍,常山的张将军要娶的女人,在洛阳宫里服侍过……”
“史将军准你这样行事?”
史朝清笑起来:“你说中了,我阿耶必定不准。他少不得责备我一番,或许还会打我几鞭,再派人出去,城里城外,封众人的口。可是他明日傍晚才能回来,最快也要后日才能出手料理此事。你说,到了后日,这消息会不会已经传出了幽州,甚至传到卢龙军中了?张将军当年是卢龙军中闻名的勇士……”
狸奴转过身,迎上史朝清的目光。
“你要我做甚么?”
史朝清拧着眉,死死盯着她的蓝眼睛和毫无血色的脸颊,一似随时预备下击猎物的飞隼。他找了许久,也没有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他所渴见的那种情感。
她难道还是不怕他?
但她终究打算屈服了。他把手中的汤碗向前递了几寸,笑道:“我的心思还和那日一样。你要么陪我一夜,要么,喝了这碗肉汤。”
“叫她们下去。”狸奴沉默片刻,一指堂下那些瑟瑟发抖的乐伎。史朝清摆手,乐伎们如蒙大赦,各自抱着乐器,从后门出了正堂。
“陪你一夜也好,喝肉汤也好,我想先请教你几件事。”她说。
史朝清大度道:“可以。”
“第一件,你为何这样恨我?”
她这话殊为突兀,但史朝清也非常人,竟然当真仔细回想了好一阵子,如实答道:“我阿娘设宴那日,我本来要出门的,却听见家仆议论说——哦,那个家仆好像是大哥身边的人——有一个来赴宴的女眷喝多了酒,在园中呕吐。我便过去瞧了瞧。其实那一日我虽然爱你好看,但也没有十分上心,大哥来了,不准我逗弄你,我就走了。我真正恨你,是因为在良乡,你空放了三箭。你不配让我。”他肃然道,“如果是没诺干让我,我也未必记在心里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第二件…………”狸奴顺手接过那只银碗,“你恨张将军么?你令他脸面扫地,自家会很快活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