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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50)

  “不恨。”史朝清说,“但他要是颜面扫地,我也不觉得可惜。你懂么?”

  狸奴不置可否,低头看了一眼碗里那丝丝缕缕的肉糜:“第三件……”话音未落,她忽一扬手,银碗砸在史朝清脸边,肉汤洒了他满头满脸。史朝清惊怒之中伸手去抹眼睛,狸奴一步踏到近前,隔开他的球杖,手肘向上猛击他的咽喉,也不管自己的手臂蹭上了那少女的肉糜。她倾身将他撞倒,随之跪坐在他身上,膝盖顶住他胸口下方,使他上半身无法发力,左手掐住他的脖颈,右手一拳打在他的脸上。史朝清的眼前闪过一条闪电般的金光,紧接着又是一道金光。他这辈子没捱过这般重击,一时只觉似乎置身于盛夏的烈日之下,天地间无处不是热风,无处不是热气,避无可避。她抓住他的肩膀拉起来,又狠狠砸在地上,耳中回荡着他后脑撞在熟砖上的沉重响声:“第三件,你知道不知道,这世间最该进那只镬的人是你史朝清?”

  留在堂中的那几个健仆惊呆了,痴痴看着她砸了三四下,才放开那两名婢女,冲上来拉住狸奴。两名婢女见她眼睛通红,杀意凛冽,连忙抓住她的手臂:“何六娘,我们……”

  “何六!你做甚么!”

  史思明冲进正堂,步子急若流星,一身皆是尘土。他昨夜在檀州得了家人的急报,心知自己这个儿子必定闯下大祸。他若只是淫辱何六娘,也就罢了,万一闹出人命,那可不好收场。他纵马疾驰一日一夜,回到家里,见到的却是这副景况。若是迟了半刻,儿子也不知是否还有命在!

  狸奴擦掉手上残余的一点肉糜,反问道:“我在用我们幽州勇士的手段教导他,史将军没见过吗?”

  史思明扶着儿子的后背,见他周身软得犹如索饼一般,几乎扶也扶不起来。他心痛极了,斥道:“何六,你一个女人,怎能下这么重的手?”

  狸奴的目光掠过铜镬,又落在史思明的脸上。正堂的门扇已经打开,烛焰遇了夜风,光影跳跃,越发显得她那张脸庞冶丽照人。女郎眉眼绝艳、肌肤如雪的脸,与武人纹路清晰、风霜摧折的面容,深深地对望:“史将军,我先是一个人,然后才是一个女人。”

  史思明跟随她的眼神看向那只铜镬,倒吸了一口气。他吩咐家仆将儿子扶下去歇息,又叫人抬走了那只镬,才缓声道:“好了,他开罪了你,你也打了他。今日的事,就这样算了罢。”

  第125章 (125)至德二载五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四日 (中)

  “就这样……算了?”

  仆婢们重摆了杯盘,重上了菜馔。门外吹入的风卷走了残存的肉香。金鸭香炉的嘴里不断吐出降真香的烟气,这种香料最能除秽解恶。一切都好像回到了这一夜之前的样子。

  史思明掸去袍角的尘灰,命侍婢斟酒:“也没有别的法子了。要是父母还在,我叫人给她家里送一些钱帛。”

  “我若是托生在她家里……”狸奴拈起酒盏,侧头瞧着史思明,“今日在那镬里的人应当是我。”

  史思明眉头一蹙,旋又松开,笑道:“人各有命,你的命和她的命不一样。”

  “那一夜我目睹安二郎弑杀陛下,便对安二郎说:我是幽州人,我第一个不服你。后来我才发觉,幽州人怎么想,一点也不打紧。”

  “你这可是孩子才说的话了。张将军是幽州人,你也是幽州人,你们的想法当然紧要。”

  “我的养父何将军已经死了,倘若没有张将军的喜爱,我就和那镬里的何六娘没有半点分别。她也是幽州人。她想死还是不想死,难道有人会当一回事?”

  史思明大半日没有进食,此时已是饥肠辘辘。他自顾吃了几大口饭菜,指着盘中的青色菜蔬道:“波斯草用火烧熟了,比做成菹的更好吃,你尝一尝。”

  狸奴蓦然感到厌倦。她将酒盏凑到唇边,浅浅啜了几滴:“史将军你若要长久据有幽州,乃至据有更多的地方,常山郡都无力拦阻,也无意拦阻。你尽可放心。”

  史思明放下银箸,向后仰了仰身,取过帕子擦嘴:“你接着说。”

  “我没有别的话了。”狸奴摇头。

  “当真没有了?”史思明笑了。他原是真心想要摆出一个笑容的,但在灯影里,他微凸的眼睛和鹰喙般的鼻,反而比不笑时更加狰狞。

  她已说清了张忠志的意思,他确实可以不再追问了。可是这女郎方才的话语和样子,在他心里搅起了一种奇异的、微细的不安,一种他自己没有留意,甚或留意了也不肯承认的,令他难以言说的不安。他近来用心于汉人的礼仪典故,听身边的文士们讲过“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”的话。他想,何六会说的,多半也是这样的言语,多半要规劝他约束儿子,不要荼毒百姓。

  “将军既然想听我说话,我就聊一聊吃食罢。”狸奴挟了一截波斯草,对着灯光玩赏它深翠的色泽,“将军觉得,波斯草和韭菜相比,谁的味道更美?”

  “自然是波斯草。”史思明道。

  “韭菜往往不如波斯草味美,是因为韭菜长得太快了。割断之后,不久又能长成从前的样子,所以歌子里唱:‘舍后一园韭,刈却还如旧。’”

  这两句是时下平民男女成婚时经常唱的歌。“韭”“久”谐音,歌词借“韭”字暗喻天长地久之意。史思明点头道:“韭菜生长的时日太短,来不及受土壤的润养。”

  “我不求史将军将幽州百姓看作波斯草。你们哪怕只是将他们当作韭菜……哪怕只是当作韭菜,也可以的。譬如那镬中的何六娘,她原本能够给幽州的男人生孩子,生几个孩子。到时你们就有新的韭菜了。”

  “我不明白……”史思明的脸色逐渐变了,“你有张将军的喜爱,这辈子都不会落入那镬里,你自己也说了。你何必——”

  他疾奔二百里,从檀州回到蓟县救她,已是给了她足够的脸面。她殴辱三郎,他也没有计较。他不懂她为何如此执拗,偏是不肯放过那个死去的胡人婢女。

  “我知道史将军你不明白,所以我说的不是我和她的事。我说的,恰恰是你们的事。河北连年征战,正缺新的韭菜。不要断了水源,也不要连根拔起,不要用火灼烧。”

  史思明把酒盏重重搁在案上:“这世上有几个身在高位的人,肯顾惜下边的人?太上皇做到了么?太上皇若能做到,会教严庄杀了?”

  “安将军在河北时,每一回俘获两蕃部落的人,都亲自为他们解开缚索,说着他们的家乡话,好言抚慰那些俘虏。那些人早晨才做了我们的俘虏,到了晚上就已成为他麾下的战士,甘愿为他赴死。他纵使只是将那些人当作为他效命的韭菜,好歹也做到了十分的姿态。”

  她没有继续说,但史思明清楚她所指何事。那日在良乡,他手下的人捉了一个奚人部落的酋长。因为那酋长出言不逊,史思明便下令杀了他。

  “你说得有理。”史思明随意抬手,摸了摸后颈。

  青琐窗外的虫声促而尖,白瓷盘中的波斯草兀自冒着一丝热气。他的脸色平和,甚至带着笑意。

  狸奴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。

  在洛阳时,有一日她照常入宫,陪安禄山说话。安禄山那日兴致甚浓,信口点评河北将领,谈及史思明时叹道:“他这个人虽然也有本领,可是根本藏不住自己的心思。他生气到了极处,想要杀人的时候,总是先伸出左手,去摸后颈——有一回,我因为他打了败仗,责罚了他,他竟也做出了那般举动……不过,他可没有动手杀我。我从小和他相熟,又经常带挈他,他怎么舍得杀我呢?”说到最后,安禄山的语调越发像是玩笑。

  狸奴打了个寒噤,彷如在虚空中听到了安禄山的声音。他已经死了。此刻是他魂魄的余烬,为她送来了一点温暖和生机。

  史思明未必会杀她,但她不敢赌。就算他只是将她关起来,她也无法承受。她望了望门外的夜色,微笑道:“史将军,我该回家了。”

  “再坐一坐罢。”史思明淡淡道,“我好不容易赶回来,何六娘陪我再吃两盏酒。”

  “我若是吃多了酒……”

  “那就歇在我家。我家难道没有给客人住的院子么?”

  他还未打定主意,但狸奴没有猜错。史思明与安禄山是同乡,年岁也相同,他还比安禄山早出生一日,却始终不及后者受长官赏识、受兵卒敬爱,这十几年更是一直屈居安禄山之下。这几个月,他虽有自取之心,却也深知自身威信无法与安禄山相比,不免心虚。狸奴方才那话正戳中了他的心病,他因而陡生暴怒。但他其实忘了,分明是他自己先提起安禄山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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