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也好。”狸奴喝光了盏中的酒,探手入怀,掏出那只小小的丝囊:“我险些忘了,张将军托我带来一件礼物。”
史思明的手肘支在食案上,左手仍然抚在后颈处,没有放下,静静地看着她:“礼物?”
狸奴解开丝囊,囊中一线光华灿然射出,映得史思明不觉眨了眨眼睛。她又将丝囊掩上,笑道:“这是夜明珠,在暗处比在白日里更亮。不然,史将军叫他们熄了灯,再来看这颗明珠?”
史思明胸中戾气不减,暗道:“你直到此际,才作出这种卑谨柔软的模样,实在已经晚了。”但他也不介意看一看她为了求活,还能如何讨好他,于是吩咐仆婢们照办。
今夜薄云笼月,雾漏疏星,王没诺干立在檐下,唯见满地树影纵横。但堂中灯烛渐次熄灭后,屋外倒比室内更亮了,微一仰头,就可以在半斜的月下瞥见檐角的轮廓。他抿着唇,悄然握紧了双拳,听得堂中传出“铛铛”几声脆响,似是酒盏落地的声音,旋即是女郎痛苦的叫声:“史将军!”
仆婢们匆匆点燃油灯。
狸奴捂着胸口,嘴角鲜血淋漓,白衫上也染了大片血迹,银酒盏掉在地上,装着明珠的丝囊也摔在一边。她喘着气,竭力抬起另一只手,指向那空空的银盏:“酒,史将军……酒……毒……”
史思明猛然站起。他原以为,她纵使在黑暗中动甚么手脚,也应当是暗算他才对。
“何六娘!何六娘!”王没诺干与亲兵们大步冲进室内,向史思明飞快行了一礼,连忙去看狸奴,一叠声问她怎么了。狸奴不住呻吟着,说不出话。侍女焦急道:“好像是中了毒……”
史思明怔在原地,张口结舌。他命家仆换了菜肴,却没有撤换酒壶,这酒确是史朝清备下的。难道……难道三郎竟在酒中下了毒?
“史将军!”王没诺干转过身,又悲又怒,“何六娘一旦出事,张将军怕不是要杀了我!我阿耶在日,与将军你交情深厚,将军竟忍心叫故人之子无辜丧命?”
他年纪轻,军阶低,但他父亲路俱是契丹酋长,在幽州的蕃兵中名望不浅。王没诺干此时以晚辈子侄的身份含怒质问,就连史思明也感棘手,不能以尊卑长幼之分强行压制,况且此事确是己方无理在先。史思明只好道:“没诺干,你不要急,我立时叫医人来……”
“多谢史将军,我还是先带她回去罢。医人么,何家能请,我王家也能请。”王没诺干负气回答,令一名婢女将狸奴负在背上。
第126章 (126)至德二载五月二十三日至二十四日 (下)
一行人牵马出了史家。时过二更,各坊的坊门皆已闭锁,王没诺干气势汹汹,高声向守门的武候叫道:“开门!何六娘中毒了,我们回家医治。”
武候虽然惊异,却也只好依言开了坊门,又问道:“可要某等护送?”
“不必!”王没诺干哼了一声,又吩咐那名正将狸奴抱到马背上的婢女,“当心!若是摔了何六娘,你也别活了!”
史家所在的遵化坊,与王、何二家所在的铜马坊隔着数坊之地。绕过坊墙,遵化坊的武候们就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。深夜的城中一片阒然,大道尽头遥遥闪着几点亮光,是巡街士卒手持的火炬。
“车几时到?”狸奴伏在马背上小声问道。
下弦月从云中露出一角,王没诺干催马小跑:“大约一刻钟。”
到了铜马坊,他们又叫开坊门,却没有回何家或王家,而是闪身进了门左的武候铺。武候铺是看守坊门巡警各坊的士卒们平日里轮值的所在,只是一间不大的小屋,几人进了屋内,这间小屋顿时显得分外逼仄。
这当真是极长极长的一刻钟。
王没诺干听着墙角漏壶的水滴声,咽了口唾沫,轻声道:“我没想到,我们安排的……用上了。”
“我也没想到。”狸奴见案上有一只士卒们用来盛水的陶壶,便倒了一点水,蘸着帕子擦掉嘴边的血渍。那是他们事先备好的鸡血。“我没想到他忽然要杀我。”他们若是迟一刻钟出来,今夜就走不得了。
“我还是不懂,他怎么……”
“史三郎用热汤煮了一个、一个胡姬,请何六娘喝、喝肉汤,还说、还说那个胡姬也姓何,也排第六……”一个侍女抽泣起来,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响动,只好死死捂着嘴。她们虽然习过武技,可谁也不曾见过那般景象,直是骇得失语,到此刻才哭出声来。
王没诺干方才一直站在檐下,未能得见堂中的情景。史思明匆忙赶回家里,奔入正堂时,神色固然似乎过于急切。但史思明性子急躁,人所共知,他便没有多想,而那只铜镬又是从后门抬出去的,他不知那肉香实是烹煮活人而得。侍女三言两语如同绘就一幅地狱图。饶是他自幼坚忍好勇,杀敌无数,一时也呆住了,半晌才喃喃道:“太上皇的儿子是那样,史将军的儿子又是这样。我看,河北算是……”
“车来了。”门开一隙,一名士卒在门口道。
狸奴和王没诺干对视一眼,相继出门。侍女们含泪道:“何六娘好去!万万珍重!”她们是王家的侍女,虽只和狸奴相处几日,却已喜欢上了她——狸奴从小不受宠爱,习惯了自己做事,待仆婢们一向和气可亲。
狸奴抱了她们每人一下,又对守坊门的两名兵卒一叉手:“多亏你们了。”两名兵卒躬身:“何将军的旧恩,某等不敢不报。何六娘独自从长安带了何将军的遗骨回洛阳,某等听说了。”
坊门在他们身后关闭,掩住了李家饼肆,掩住了悯忠寺的粉墙。那座狸奴和薛嵩曾常常登临的无垢净光宝塔,犹自无声矗立在永夜之中。塔内佛灯长明,光焰流洒,如天降画笔,以塔外深邃夜色为绢,勾勒出七层浮屠缥缈高迥的身姿。
数十辆马车从铜马坊外的大道上缓缓驶过。何、王二人躲在道边的槐树影里,暗自计数。第十九辆车经过他们前方时,二人跳了上去。
车上载的都是粟谷。这些粟谷由平州的卢龙、石城一带运来,要送到幽州西北的雄武军,充作军粮。车队今日下午到了幽州,稍作休整,又连夜离开,去往三百里外的雄武军城。也亏得铜马坊在州城东南隅,处在车队必经的道路上,他们才能在此上车。
州城的西门豁然洞开。守城士卒点检车辆,逐一放行。狸奴和王没诺干埋身粟谷堆中,屏住呼吸,一动也不敢动。
过了许久,狸奴才听见城门重新合拢的声响。没有脱壳的粟谷刺得她的鼻子和脸颊微微发痒。她小小地喘了一口气,仿佛仍能在自己的呼吸里,嗅到午后那两枚樱桃饆饠的甜香。
她再也没有吃到李老丈亲手做的饼。
他们在一里外下了粮车。那驾车的士卒是路俱部落的旧人,王没诺干只来得及向他点了点头,粮车已继续往前驶去。他们借着月色,又走了两里有余,终于望见官道边的一家邸店。那店外悬着灯,封玉山坐在门首,摇着手驱赶蚊蚋,两匹马则在旁边吃草。他见二人到来,大吃一惊:“你们竟然当真来了?史思明……”
“太上皇说过,史思明做出那样的举动,就是有杀人的念头了。”狸奴和王没诺干一前一后,跃到咄陆的身上,咄陆猛一抬头,发出清亮的长鸣。封玉山也上了他的坐骑,两匹马驰射南去,如游龙之影,直上燕山云间。
那弯下弦月忽又亮了几分,冷冷地照在咄陆的银鞍上。自然,突厥马并不知道,这是它和主人此生在故乡幽州的最后一夜。
长河渐落。这一夜的墨色刚刚褪尽,史思明便派人到了铜马坊,而何家已是人去屋空。一番暴怒后,史思明拾起那颗明珠,在掌中转了几下,自语道:“也罢,也罢!倘使我昨夜杀了她,或是将她关了起来,如今反而不易收场。”
史朝义骑马奔到谷家的门前,跳下马,扣响大门。
“谷四!谷四!”
史朝义是谷四娘的好友,又是史思明的长子,谷家的仆婢不敢怠慢,引他进了正堂。待到谷四娘从后院出来,史朝义几已无法遏制怒火。他勉力压着嗓音,斥问道:“这都是你做的,是不是?是不是!”
“哪些?”谷四娘还未梳妆,眉间蕴着三分倦意。
史朝义不意她如此平静,气得眼前发黑:“那一日……那一日在园里,是你叫我身边的张五,引三郎去见何六娘的,是不是?你晓得三郎爱美女,只要将何六娘送到他面前,他必定起意。然后你又叫我去拦他,好教何六娘相信你……你也晓得,三郎心性邪僻,见了一个美女,若是不能得手,就要发疯害人……还有,‘早一日’!‘早一日’的话,是你教张五的!是不是?那年我母亲要打杀张五,是你救了他,所以这回,你就叫他背着我替你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