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错。除了这两样,另有一样,也是我做的。”谷四娘从容道。
“你还……”
“是我叫张五放了那名写帖子的书吏,那书吏才得以请人向你父亲报信。”
史朝义一怔,转念间便已领悟,不由仰天冷笑:“你既要借三郎的手作践她,又设法使我阿耶早一些回家,免得三郎害了她的命,不可收拾……是么?”
“是。”
“你……我……”史朝义抬眸,定定看她,像是第一次见到这张素净温恬的脸庞,“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,我怎么没听说过你恨何六娘?我根本没听说过你恨哪个人……何六娘几时得罪了你?她做了很坏的事么?”
“谈不上恨。她也不曾得罪我。”谷四娘道。
“那你告诉我,你告诉我为甚么……”
“你心地仁厚,有的事,我就算说与你听,你也未必能够领会。”
“你还害过多少人?你……你还害过别的人么?”史朝义的话里简直有一点恳求的况味。
“没有。”谷四娘摇头,“只有这一回。”
她越是不肯多说,史朝义越是躁怒,忍不住猜测:“你……难道,你爱慕张将军?可你从来不是那种因妒生恨的庸俗女郎,你……”
谷四娘有些苦恼。她觉得,她大概不能与史大讲清这件事了。
诚然,她爱慕张将军。但,她想除掉何六娘,绝非出于妒恨——史大能明白么?于是她索性道:“是,我爱慕他。”
“你……我等……”
那个“等”字只说了一半,史朝义就收了声,转头望着窗外的朝霞。
那霞色,轻绡般氛氲,步障般连绵。
歌莺响树,舞蝶惊花。一个风日绝佳的清晨。
一个任何幽并儿女都应当感到快活的,当风射猎、驱马放歌的清晨。
谷家侍女端来两盏酪,分别递给主客二人。史朝义伸手接过瓷盏,手一翻,凝白的酪浆倒在地上,四处流淌。他将瓷盏搁回案上,霍然起身:“前几日,我听阿耶帐下的耿判官念了两句汉人的诗:‘泻水置平地,各自东西南北流。’我已经叫人杖杀张五,以后你我就如这酪,各自分散。”言毕,他向外走去。
“史大。”
谷四娘叫道。
史朝义顿住了脚步。
“你是长子,往后与人相争的日子还多,千万不可太过仁善。”她说。
第127章 (127)至德二载五月二十六日 (上)
长安洛阳两京的官员们每日日出时入官署视事,中午会食后便可回家。外州郡县公务较为烦剧,有早、晚两衙,官员们寅时入衙视事,辰时过尽之际退衙会食,休息三个时辰,申时再次入衙,酉时过罢才得归家。
常山郡亦是如此。四月暴雨后滹沱河泛滥,郡中征调民夫,疏通河道、加固城墙,郡中官吏人人为之劳碌不堪,每日晨入夜归,午后也不得休息。如今加固城垣的工事已经做完,河道治理亦见成效,再将这些时日累积的刑狱案牍尽数理毕之后,张忠志便给属官们放了两日的假。这一日的傍晚,狸奴和王没诺干、封玉山走入官署前衙的正堂时,他正独自坐在案后吃饭。
“你们……在幽州经了变故?”
三人的脸上虽无多少惶遽之意,但衣衫都染了一层尘灰。狸奴仍然穿着走时穿的那条绛色孔雀罗裙——孔雀罗、瓜子罗皆是常山郡独有的贡物——上身却换了一件不甚合身的葛布短衫,像是匆忙中向人买的。
王没诺干行了礼,答道:“最后一夜生了一点变故,其余的事情都算得上平顺。”
“你们还没用夕食罢,吃了再说。”张忠志示意他们在另外几张几案后坐下,扬声叫人再取饭菜,“今日放假,厨下只怕没有备那么多饭食……你们且等一等。”
他起身,将自己那盘没动过的炙羊肉分了一半,递到狸奴面前:“你先吃这个。”
狸奴点头,接过他手中的银刀,看了看那盘中的肉,蓦然伸手捂住了嘴。银刀掉落在盘边,发出几声脆响,她仓惶向后挪了半尺,扭过头,伏在地上干呕不止。
王、封二人先是一怔,继而明白过来。王没诺干叹道:“是某等疏忽了。何六娘这两日都没吃肉……”
张忠志叫侍女陪狸奴回后宅盥洗更衣。王没诺干向张忠志讲了幽州之行的备细,又道:“这一回何六娘应对得体,极有分寸,尤其是在广阳城的那一日……既没有堕我们自家的威风,又没有真正得罪史思明。”他点评未来主母的行事,固有僭越之嫌。但他从十五岁起就在卢龙军中跟随张忠志,年纪又小,言辞素来比旁人随意。
张忠志听了史朝清以镬烹人之事,久久不语,此时才颔首道:“是。她自然做得好。”
“她打了史三郎,我们又骗了史思明,但那都是不得已而为。以某所见,只要史思明没疯,就不至于为此生事。将军且看过几日幽州有无消息罢。”王没诺干又道。
“我知道了。若是没有别的事,你们就回去歇息罢——封五郎,你有话说?”
封玉山跪地叩首:“史思明在广阳城中说了改日请何六娘吃酒的话,某等便没有多心,也没有派人往史家打探。故而没有察觉史三郎将酒宴提前一日。请将军责罚。”
“连我都未曾想到,史三郎如今成了这副模样。想来,史大郎年齿较长,又得人心,史思明提防他,却还将史三郎视作一个承欢膝下的孩子,纵容溺爱……史三郎有意暗算,你们本来也不易招架,我何必罚你。况且,你们使的计策,应当是你想出来的罢?”张忠志淡淡道。
王没诺干初时急于尽快讲完那一夜的事,便未细说他们如何画得此计。但并没有贪功的心思,闻言忙道:“正是封五郎的主张。”
“如此,我不止不该罚你,还应当赏你,也应当赏没诺干。”
王、封二人退下后,张忠志对着夕阳坐了近一刻钟,才吩咐仆从道:“待何六娘盥沐过了,请她到前衙偏厅。”狸奴的母亲安氏住在后院,他又晓得她一向孝顺,必不愿意让母亲听闻她在幽州遇到凶险。他要和她说话,自以在前院为佳。
狸奴来得很快。她换了一身春罗裁就的鹅黄衫裙,气色比方才好了几分,脸庞也洗过了,衬着她犹带湿意的栗色长发,越发干净洁白,像露水洗濯过的木兰花瓣。
偏厅不似正堂那般阔落,陈设清简,帘幕半垂,人坐在厅里,便能从后窗望见园中的花树,颇可弛缓心神。张忠志指着碧纱窗外的一架蔷薇,说道:“这丛花在背阴处,开得迟。”
那是一丛红蔷薇,花光焰焰,浅者深者各有殊态,在落照中铺开了满径的赤琉璃。狸奴“嗯”了一声,举着手巾,擦她半挽的头发。
“我记得你喜欢簪蔷薇。要不要摘一朵?”
“不必了。”她继续擦头发。
“这回我对不住你,让你受了惊吓。”张忠志转过脸,温声道。
狸奴垂下手臂,把手巾放在旁边的案上:“你何必和我说这话?无论如何,也轮不到你说对不住我。”
张忠志微微蹙眉。她的辞句亲昵,声气却有一种愤激的促速。
“要是没有你,我早就不能活了。”她又说。
“你别这么说。我——”
“不是吗?在洛阳那一夜是这样,在幽州那一夜也是这样。要是没有你,我早就死了,或许也是死在热汤里。”
“何六……”张忠志半是惊惶半是烦躁,“你不能……”
“要是没有你……”狸奴第三次说出这几个字,“我和那镬里的何六娘有分别吗?她死了,我活着,她难道比我更该死吗?死在那镬里的人,怎么不是我?”
她止不住眼泪,就放任它大滴大滴地流淌,却死命咬着手指,把抽噎声咽回喉咙里。她觉得,自身的这点苦痛,和镬里的那个何六娘所经受的事相比,实在全然不配叫作苦痛。因此,她是不配发出哭声的:“我能活着,都是你给的。没有你,我可比一缕尘土还不如。”
仅从辞句而言,这些话是纯然的感激之语。或许,她最初确是抱着感激之意的。但这些话出口的一刹那,就已彻底转成了另一种况味。一种他不想要,而她其实也不想要的况味。
“你不能这样说。”他晓得,她受了惊吓,须得舒泄一番。但他不能让她继续沉浸在那种况味之中。“洛阳那一夜,你落入险地,是因为你本性忠义,见到他们弑杀陛下,不肯袖手。倘若换一个人瞧见了当时的境况,不是悄悄逃走,就是发誓效忠安二郎。而幽州这一回,谁能料到史三郎……你遇上这些事,并非你自家有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