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么,那个何六娘呢?她有错吗?”她突然又不哭了,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。
“她也没有过错。”张忠志答得小心翼翼,一个字也不敢轻忽,“我在长安时,曾经听人说过一席话:人之生,就像一树花,有的花瓣落在坐裀上,有的越过院墙,落在厕边。可这些花瓣都是一样的花,只是……只是遭际不同。你既十分怜惜她,我们请僧人诵经……”
“我原本就是那片要落在墙外的花瓣!是你将我接住了,放回了坐席上!可那坐席根本就不是我该留下的地方……我以为,在河北,我总该有可以栖身的地方。我没有!要是没有你,我……”
我还不如在长安。在长安,他们也不肯把人当成人,但多少要留一点点的——就那么一点点的——“礼”。而乱中的河北,连这一点点也没有。
她没有说完这句话,因为他抱住了她,按住她的手臂,不准她再咬自己的手。她那一夜打史朝清时用力过重,右手指节肿胀,至今还透着青紫,又被她咬了好一会,情状凄惨可怖。
夕阳落下去了。站在窗内,已经看不清那丛蔷薇了。但他不敢去点灯,不敢放开她。
“何六,何六……你别这样。人能活着,就比死了要好。”他无力地说。想了想,他又补了两个字:“多半比死了要好。”
“我要活着,就只能跟着你吗?”狸奴挣脱不开,发疯似的哭闹,“我讨厌你。我要去一个没有你也可以的地方……去一个没有男人也可以的地方。”
她哭得出了汗,发上的皂荚香和肌肤的热意混在一处,被他拢在怀中。那种蕴着一点汗气的香味扑到他的鼻端,成为一种令人羞愧的诱惑。他不无哀伤地想,倘若他怎么都不能使她高兴,他也就只能这样一直抱着她了。
“放开我!你又要逼迫我了,是不是?”她厉声指责。
第128章 (128)至德二载五月二十六日 (下)
“你到常山三个月了,除了那一回……我逼迫过你么?”
她才来的时候,他向她许诺过。他不会再让这座城中的人受苦了,而她也在这座城中。但,如果在她眼中,留在河北,留在常山郡,就是苦难本身……
不,她不会这么想。
“那你能永远不逼迫我吗?”她不再挣扎了,在他的怀里仰起头,直着脖颈质问他。
张忠志心道,此刻是谁在逼迫谁?他告诉过她,他好歹也是个男人。
他按捺着,报以沉默。这正是黄昏与黑夜之间那段极短极促的光景,鸟鸣已寂,夜虫未喧,一两片蔷薇花瓣落在石径上的些微声响,也能听得真切。
“我早知道。”她软了语调,慢慢将双臂从他的手里抽出来。他见她似乎不打算再弄伤自己了,便撤了五成力道,只虚虚拥着她。不料她扯开短衫的下摆,双手一分,解开衫子扔在地上,上身只剩一件薄薄的诃子,肌肤在暗夜里白得发亮。
张忠志呆住了,松开手,后退了半步。
“孔雀罗和春罗都是常山郡的贡物,以我的身份,原本不能穿用。我的衣裳是你给的,你想脱了它们,自然就可以脱。”她又举手,抽掉了发间的簪子,长发倾泻而下,略略掩住了白皙的肩膀,“这枚金簪多么精细……也是你给的。你想取下,就可以取下。我的命也是你给的,你想要我的身子,也可以。”
她扔了衫子和金簪,又去解裙带。
“何六,你过分了。”
夜色模糊了那美好肉体的诸多细微之处,使得那大片大片的白色更加婉媚惑人。那种泛着柔光的洁白,令他焦渴,令他目眩,也令他感到撕裂般的狼狈与愤怒。
张忠志又向后退了两尺,转过身去。他咬着牙,斥问她:“你当真希望我做一个恶人?纵使我肯做恶人,我脱下的也只是你的衣裳。”
她解着裙带的手骤然顿住。
“你可以解下衣裳还给我。”他说了一句就暴怒起来,“你脱!你脱尽了才好!我是喜欢你的身子,我又没有隐瞒!”
他甚至觉得眼睛发热。母亲死后,他便不曾有过泪意了。费了好一番力气,他才又回到他想说的话上:“可是,你究竟是要脱了你的衣裳还给我,还是……还是要剔了你的骨肉,从此不做幽……”
他确实说不下去了。
他太难过了。
最后,他说道:“何六,你不能这样待我。你口口声声说,我对你有活命之恩。”
——却把你对这片土地的失望、憾恨,乃至希冀,都发泄在我的身上。
——我和你一般,受这片土地哺育长大。我和你一般,没有见过自己的生父。我因第二位养父在世时的垂青,而侥幸据有井陉口和常山郡,可我从来也不晓得,我的尸身是不是明日就会漂在滹沱河里。
然而,这些话,他一句也说不出口。他怎么能够向她乞怜呢。
他疲惫地摸出火石,在黑暗中走了几步,到了灯架旁。她小步奔了过来,从后面抱住他的腰: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。我……”
“放手。”他愤然道。
她的手抖了抖,但没有放开。
“放手。”他重复,“我好歹也是个男人。”
她仍旧没有放开。张忠志叹了一口气,将火石放了回去:“你先把衫子穿上。天黑了,你看不见我,我也看不见你。你穿的是不是我给的衣裳,都没有分别。穿上罢。”
“对不起……”
“你不要为与我不相干的事而厌恨我,也不要为与我不相干的事而讨好我。”她的柔软贴着他的后背,他逐渐生出渴念。她精神好的时候,灵动又健壮的时候,他不妨逼迫她,今夜他却不能趁人之危——这并不是因为他和善端方,而是因为他清楚,设若他为这一时之欢而顺水推舟,她明晨也许又会恨上他:“我是想要你,但不是此刻。”
她收了手,退回原地,摸索着拾起上衣,重新穿上。
张忠志循着门外的一丝亮光出了门,不多时又回来了。她抬起头,就见他似是抱着甚么物事,行走间洒落数点明快的弦音:“这是薛四郎送的琴。这琴委实不差……我原以为奚琴只有营州和幽州的匠人斫得好。”
“男儿欲作健,结伴不须多;鹞子经天飞,群雀两向波……”
“遥看孟津河,杨柳郁婆娑。我是虏家儿,不解汉儿歌……”
他摸黑在她身边坐下,随手弹了两首他们经常唱的曲子。狸奴用袖子擦了脸,嘟囔道:“我们从广阳城那边取了一箧你的旧物,打算带回来给你的……可是那一晚我们走得急,没有带上。”
“没事。”他摸了摸她还有些汗湿的头发。她可爱得让人微笑。“扔了也罢。我这个人,不像你那么恋旧。”
“是么?”
“我时常觉得,过去的日子,实在不比未来的日子更如意。”
“是么?”
狸奴猛然察觉自己方才解衣的举动多么唐突,一时淹没在羞赧之中,几乎只会反问。
“未来的日子,也不见得比过去的日子更如意。”
“那……那你不想封侯爵,做大将……么?”她迷惑道。
“倒也想。”张忠志又拨了两下琴弦,“因为……他们都说那样很好。我不过是……跟着向前走罢了。”
他活到今日,其实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甚么真正的好事。
狸奴撇嘴:“你也太……我要是你,我可得意极了。常山在河北要道上,又是上州,我记得天宝年间,这里的人口可是幽州的两倍呢。孔雀罗、瓜子罗,别的州郡也织不出来。怎么到了你口中,这些土地和兵卒,就都成了可有可无的事?你当真不在意?”
张忠志一笑不答,继续弹拨怀中的奚琴。
“……陇头流水,流离山下。念吾一身,飘然旷野……朝发欣城,暮宿陇头。寒不能语,舌卷入喉。”
狸奴听到一半,忽而忆起那日在悯忠寺外听到的经声:人在世间,爱欲之中,独生独死,独去独来……
全天下的人,从西到东,从南到北,都只在讲这一个道理。
念吾一身,独生独死。
“你换一首。”她出声打断他。
张忠志苦笑:“你为难我。你又不是不晓得,我们北地的歌,总共不外三种。一种说北地男儿好生英勇,‘鹞子经天飞’;另一种说战乱中人命如草,再英勇的男儿也只好送死,‘男儿可怜虫,出门怀死忧’,就是你爱唱的那首;剩下的唯有男女欢爱,‘女儿自言好,故入郎君怀’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