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咦?还真是。”狸奴也笑了,“我们北人……好没意思。不是去送死,就是去欢好。”
“我也觉得。”他忍不住点头——尽管她看不到。
薛嵩未曾料到,牛廷玠会在此时派他去常山:“听说常山派人去过幽州了,你和张将军要好,不如你去当面问一问他,史思明究竟做到哪一步了……也问张将军如今作何想法。安阳距常山只有五百里,我们得早作安排。”
薛嵩发觉,自己所苦恼的事,似乎已经不必苦恼了。他实则还未下定决心:那位“百媚郎”救过他的命,可是他也不能因此背叛为辅兄。况且,当真送了这封信的话,他背叛的又岂止为辅兄一人?
但牛廷玠将军的命令,简直像是天意。这一夜,他回到住处,便把杨炎的两封书信收进了行囊。
无论如何……他可以在路上再考虑几日。
再考虑几日。
第129章 (129)至德二载六月一日
凤翔县再一次戒严。
郭子仪、王思礼在长安城西大败于安守忠的九千骁骑,辎重兵器也尽数丢失,只得退守武功县,而武功到凤翔不过二百里——比起二月那一回叛军逼到仅仅五十里外的大和关,似乎好了几分,可住在这座城中的人们,从大唐天子到数万黔首,都没法如此安慰自己。
杨炎和广平王李俶一样长于承平之世。诚然,他有过数载军幕生涯,也曾直面城下敌军的铁骑,也曾在冬夜的帐幕里呵着气,化开砚中凝结的冰。但那终究是做官,是为了求得功名。他随时可以不再做了,不再求了,退回中原腹地,退回他那离西京不远的,富庶而宁静的家乡,退回那一片莺花之中。文士们永远可以这样。
可是这场叛乱将这一切都劫走了。
故园的莺花烂漫如昨,故园的莺花渐次寥落。
杨炎困在家中,不是读书就是侍疾。天气渐热,父亲杨播越发羸弱,但老人的病往往时好时坏。既不十分加重,也不能够彻底转好。这一日早上,杨播独自在窗前站了许久,忽然对儿子说:“我昨夜梦见了年轻时的事。”
清晨时分,热气尚未弥散开来。园中柳上,曙鸟喈喈鸣吟。
而杨炎已经有了倦意。住在一座戒严的城中,原本就容易感到疲倦。家中除了僮仆,每日唯有父子二人相对,长日无言,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药汁的气味。
杨播回到几案后坐下,继续说道:“我醒来后,忆起十五岁那年,曾经见到有人在田里挖出汉魏之际的墓砖。那砖上的铭文是反的,便如镜中所见一般。”
长久游走于生死之间的人,大多会逐渐惯于讨论死亡。
“和死者穿衣左衽是一回事罢。”杨炎道。
“两汉时的人说,死人为鬼,能害人。穿衣左衽和铭文反书,应当皆是古人所谓生死异路的意思,为了让死者不来搅扰生人。”杨播腹笥颇丰,一生精于儒学,于古人的丧葬之礼所知甚多。他仿佛谈兴极佳,絮絮道:“我那年才读完王隐所撰《晋书》不久,见了那块墓砖,才明白为甚么书里说,苏韶的魂魄告诉他的兄弟,‘死者书与生者异’。书里又说,苏韶给兄弟写了几个死人的字,那字‘像胡书也’……少年时读的书,终究记得牢固,我如今竟还能想起来。”
杨炎笑了笑,道:“父亲想这些,大是劳神费力,无益于康复。我看侍御医给的这个方子不错,过了夏天,父亲必定好转。我去瞧一瞧药煎得如何了。”
他才要走出房门,听得父亲在背后道:“你见过她写字么?胡书究竟是怎样的?”
“父亲!”杨炎猝然转身。
“胡书的模样,当真是将汉字反过来么?”杨播兀自道。
这一问既幼稚,又执拗。杨炎举袖抹了把脸,答道:“不是。胡人自有文字。他们执笔向左,横向书写,一个字写完了,下一个字落在左边,不似汉人书写时由上而下。”
“所以胡人展卷时,亦是从右向左展开?”
“是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杨播在坐席上挪了几寸,以手支颐,微阖双目,俨然陷入沉思。
杨炎却不走了,在父亲对面坐下,默然望着父亲。半晌,杨播仍旧阖着眼,缓缓道:“墓砖铭文反书也好,‘死者书像胡书’也好。四十年前,我不曾觉得有何奇异之处。但我昨夜却不免疑惑:为何我一死,我写的字便成了‘胡书’?那么我岂不是成了胡人?我既生为汉人,我死后的魂魄自然也是汉人的魂魄。为何汉人的字反过来,便成了胡书?为何汉人死去,便成了胡人?”
直到说完了这番话,他才咳嗽起来。杨炎为父亲递上一方洁净的帕子,等着父亲咳完,取来一盏清水。杨播喝了几口,又道:“我只愿做汉人。”
杨炎并不清楚父亲是否希望自己插话。父亲此刻好像不须旁人来解释甚么。
但他猜错了。杨播抬眼,认真问道:“难道一死,就可令一个汉人变作胡人吗?”
“圣人说,未知生,焉知死。”杨炎又给父亲添了半盏水,终于回答,“人死后的事,儿子与父亲一般,无从得知。儿子知道的是,人若将与自家全然不同的风俗唤作胡俗,唤与自己全然不同的人为胡人蕃人。那么,视反书的汉字为胡书,视死去的汉人如胡人,也没甚么稀奇。只是……”
只是,死去的人已经不在这世间了。他们是胡是汉,生者全不在乎。
杨播又咳了两声,悠悠笑了。那笑意有些冷淡,有些释然:“没有汉人去学胡人的文字,也是这个道理。”
杨炎也笑了。杨家父子的相貌,原有五分相似,唇边同时泛起那种笑意时,更为相似。
“是。”
生者不在意死者愿做汉人,还是愿做胡人。
可是,每个人都会死。
正如,每个人都会有与旁人不同——与大多数人不同——的时候。
“我死后不会来惊扰你。”杨播说。
父亲每每谈及身后事,杨炎总要阻止。这一回,他没有出声,只是点了点头。
杨播遥遥对着窗外的柳色,发了一阵子呆。天边的某处有厚密的云层向这边铺了过来,院中青绿的柳色,转瞬即在浓云的阴影下无声暗去。天地混同,皆成雨云之色。杨播又道:“那孩子确实生得好看。不算与汉人相反。”
“我替她谢过父亲。”
滚滚的雷声中,莺花月早已换作风雨天。
薛嵩因犹豫杨炎书信的事,走得慢了些,但也只花了五天。他入了真定县,抵达常山郡署时,暮色已昏,而张忠志和属官们视事才罢——今日是朔日,郡中的公务远比平日多。张忠志见他到来,惊喜殊甚:“薛四郎怎么来了?我可还没给你送信,你竟到了。”
薛嵩潜怀愧意,见张忠志热情相待,又听得一个“信”字,尴尬益深。他伸手一指幽州所在的东北方,笑道:“牛将军命我来问那边的境况。为辅兄若是早几日往安阳送了信,我就不消这般劳苦,跑这一趟了。”
张忠志叫属官们退下,又叫人取了酒馔。二人吃着夕食,张忠志详细说了狸奴和王没诺干在幽州的见闻。薛嵩听了史朝清的行径,连喝了几盏酒,猛然将酒盏搁在案上:“我在史思明将军麾下的时候,也听说他溺爱幼子。”
“偏爱幼子,防范长子,是人之常情。”张忠志毕竟不是才听闻此事,此刻已是心平气和。他自斟了一盏酒,端在手里,沉吟道:“即如你我,来日也未必真能养出一两个不堕家业的儿郎。”
薛嵩自己便是个浮浪无行的不肖子,闻言无法反驳,只道:“但到了如此地步,还不加管束的话,往后幽州也可不必指望太平了。”
“岂止幽州。”张忠志说。
薛嵩一声长叹。
张忠志喝干盏中的酒:“罢了,我们能不能活过这几年,还不一定。儿郎辈成与不成,何必太早担心。”
“说到来日……”薛嵩艰难道,“为辅兄是怎么想的?”
“史思明年长,也算身经百战,如今军资又充足,哪里能克制自己?而安二郎毕竟是……”张忠志与狸奴一样,在亲近的人面前不肯用“太上皇”这一称谓,“陛下的儿子。他们能争,也想争,那就争罢。我只是怕,以后的河北……”
“再也没有一个人能使众人顺服。”薛嵩脱口道。
“嗯……”
燕军在关中与唐军相持已久,各有胜负,未曾真正失利,但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提。河北军将的来日,绝非系于西边的战场。安禄山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