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么……”
那么,是不是……所有的河北军将,都可以退一步,看一看我们与剩下的另一个“正统”之间,是否——
薛嵩并未形之于口。他不能那样冒失。
即使只作为一个念头……这个念头也已经足够冒失了。
晚风穿堂而过,张忠志依旧喝着酒。他也许不清楚薛嵩的念头,也许清楚。然而他也没有多问。薛嵩又饮了一盏:“何六受了惊吓罢?她胆子虽大,却只能应对刀剑和猛兽。”
张忠志颔首:“是。她回来时,和我闹了一番……”说到此处,他脸上闪过一丝窘意,侧过头去,“发作出来,好了一些。只是,这几日她不能安枕。听她母亲说,她总是白天睡觉,夜里不睡。我奈何不了她,你若能留两日,好生开解她,那就再好不过。”
薛嵩没有错过张忠志的窘迫神情。他不知他们是如何闹的,可久惯风月的人,其“不知”更胜于“知”。他猜得到,是哪种闹法,能令一个成年男子露出少年般的窘色。薛嵩有了三四分醉意,脑中昏乱,一时没那么愧疚了,一时却又隐隐更加愧疚。他挠了挠头,道:“是么?我去瞧她。”
“你去罢。”
因狸奴母亲安氏住在后院的缘故,张忠志不大踏足后宅。薛嵩自幼与何家往来,反而不必拘泥礼节。他站起身,踉跄了几步,笑道:“你说,我可以进你的后宅,这是不是叫‘通家之好’?”
张忠志啼笑皆非:“我也不晓得。大概,结了儿女姻亲,才……”
“那好,你将来把你女儿嫁给我儿子。”薛嵩大声道。
张忠志斜睨他一眼,教训幼弟似的斥道:“我们一刻钟前才说过,养一个好的儿子,实在太难了。我不相信你。”
“我不管。”
“可是,倘若生个女儿像她……”张忠志当真细细斟酌了一会,“嫁给谁,我都难免费心。”
薛嵩冷哼着,从后门出了正堂。夜风略略吹散了他的酒意,他加快了步子,穿过前后院之间的花园。安氏坐在后堂的灯下裁衣,见了薛嵩,蔼然道:“薛四郎又来了。路上累不累?”旋即命人去熬解酒汤,“真是不巧……何六睡了。”
“这么早?”安氏摇头:“傍晚睡下,到了此刻还没醒。”
薛嵩想起方才张忠志说她晨昏颠倒,怔了片刻。安氏见他似有心事,问道:“薛四郎,你怎么了?累坏了么?”
她嗓气温柔,眉目间仍是薛嵩所熟稔的和婉之态。这一问直如给了薛嵩一条出路,薛嵩暗道:“先和安阿姨商议一番也好。”便请安氏屏退仆婢。安氏依言行事。薛嵩坐在安氏身边,望了望帘帷深掩的内室,小声道:“安阿姨,何六可曾和你提过一个姓杨的男子?”安氏蹙起眉,不说话。薛嵩只当她默认,从怀中掏出那两封卷作一束的书信,低低道:“阿姨,那个男子给我写了信,求我转交何六。我敬爱张兄,不愿欺骗他,但……那个男子……”他指着书信封题的“凤翔杨炎状封”六字,“他既这般冒险,我也不忍心。他又救过我的命。”
“是这样的么?”安氏随手接过书信,细睹封皮上那一行法度端凝的小字。
薛嵩叹道:“是。”
“薛四郎,你帮我在那箧里找一找裁纸的小刀。”安氏目视墙边的一只竹箧,轻声吩咐。
这封书信干系重大,安氏身为母亲,要替女儿读过才肯决断,薛嵩亦不以为奇,便起身走到墙边,口中犹道:“安阿姨,你倘有不认识的字,不妨问我。”安氏识得的汉字不多,他又难免好奇信里写了甚么,心想若是安阿姨让他代读,他可就不算偷看了。他在箧里翻了两下,余光忽见油灯焰光大炽。
“阿姨!”薛嵩失声大叫,奔回案边,欲待抢下那两封书信。但书信已烧了大半,安氏死死攥着不给他,薛嵩又不敢对她动武,僵持了不过两三息的光景,余下的半纸也化作灰烬。薛嵩惊怒之极:“阿姨,你做甚么?”
“他救过你,可没救过我。烧了信的人不是你,你没负他的恩。”安氏道。
“不是,我问的不是……阿姨,你怎能就这般烧了它?”薛嵩压着嗓音和怒火,瞪视安氏。书信的灰烬一点点从灯边洒落在几案上,又纷纷被风吹开。安氏抬手整理鬓发,温和道:“不然还能如何?”
“她喜欢——喜欢过——那个男子。当真十分喜欢。她甘愿……”
“那个男子……”安氏回望薛嵩,“手中有兵权吗?护得住她吗?”
薛嵩哑然。眼见得纸灰消散在风中,他才道:“可是,太上皇的兵权够大了,他还不是……”
“好了,我去厨下看他们的醒酒汤煮好了没有。”安氏抚了抚他的后背,出了后堂。
薛嵩站在原地,却见帘幕掀起,狸奴从内室走了出来,揉着眼睛道:“咦?薛四?你怎么又来了。”
她困意深浓,连连打呵欠,两颊晕红。薛嵩并不言语,只盯着她。狸奴见他神情异样,不觉笑道:“我可没嫌你,也没说你不该来。是牛将军派你来的么?”
薛嵩恍惚觉得醉意又涌上来了。他向前走了两步,逼视她困倦的脸:“你要给他生孩子么……生女儿?”
“啊?”狸奴惊得彻底清醒,脸颊更红了。她旋即嗅到了酒气,一拳捶在他肩上,笑骂道:“你又喝酒。”
“是,我喝醉了。”薛嵩说,“你告诉我,你是不是想给他生孩子。想,还是不想。”
他冷着脸,目光骇人,简直是在拷问她。狸奴莫名其妙,就要走开,手臂却被薛嵩一把拽住。她无端惶恐,恼怒道:“你酒量不是很好么?今日喝了多少,这样发疯!”
“我带你去安阳玩罢。那回我和你说过的滏山石窟,你要不要去?”
第130章 (130)至德二载六月三日 (滹沱河) 六月五日 (铜雀台)
近两月,薛嵩已经两度往返于常山安阳之间。张忠志取笑说:“我看常山就如薛四郎的家一般。你再走时,我连送行也不必了。”
但今日狸奴和薛嵩同去,他不能不送。
上一回薛嵩走时,滹沱河水患未了,城南的墙垣也尚未修好。张忠志借重筑城墙之机,拓宽了城池,治水导流、疏浚深广的工事亦已完毕。如今的城墙高崇厚重,气象一新,城郭两侧另开了水门,引了一段支流入城,以便取水。流进城中的河水在赤日下闪着金光,没了当日暴涨冲堤、雨急浪奔的景象。
“为辅兄这些事做得实在不易,应当可以称作‘德政’了。”
薛嵩和张忠志并辔行在城南的桥上。见这座桥也重修过了,薛嵩连连称誉。
张忠志摇头:“那时你不是也在么?郡中的老人说,这条河常决常淤,今日好了,也许明年又坏了。”
征募民夫、治理河道之前,他特意请来郡中的数名耆老,请教他们这条河的性情。世居于此的老人们告诉他,此河源远流长,东奔千里,独行入海,暴猛无常。
“水患倒也罢了,我只盼这座城不要再受围困。”张忠志又说。
河水泛滥,纵使冲毁沿岸田庐,只要没有淹死太多民众,为政者就还能设法补救;两军交战,围困城池,熬煎城中百姓,其害自不可同日而语,攻破城池的一方往往又会大行杀掠,甚至屠戮。薛嵩忆及自己当日随史思明夺回常山的情景,叹道:“我们各自尽力罢。”
张忠志瞧了瞧薛嵩的脸色,觉得他心中有事。但转念一想,当此时世,谁又没有心事?也便没有问。他稍稍勒马,回头对狸奴道:“听说鼓山、滏山的石窟极美,我还没去过。你在那边安心玩一段时日,白天多走一走,晚上才能睡好。”
狸奴应了,又道:“我已经好了。”
她的眼睛亮,嘴唇红,气色确比前几日好,自然也远胜于数月前才从洛阳到常山的时候。昔年她身上那种光华焕映、明艳鲜活的神采,俨然已恢复了七八成。张忠志暗觉欣慰。武将们有喜欢饮酒樗蒲的,有喜欢烹制菜肴的,也有喜欢弹琵琶、吹筚篥的。但因为征战生涯居无定所,没人以莳栽花木为嗜癖。他固不曾种过花,可此际的心情,竟也仿佛亲手养活了一丛原本害了病的蔷薇。
——用自己汲的水,用自己辖有的土地。
这一丛蔷薇,分明能在这片土地上再度开放。他想抱她,也想亲吻她的头发,但有旁人在侧,他不好如此,便只是微笑道:“还能更好。去罢,我等你回来。”又对她身后的两名亲兵道,“你们要尽心。封五郎,我一向信得过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