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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56)

  封玉山在马上叉手应了。

  薛嵩骋目西望太行山脉,似乎并未留心他们说些甚么,直到张忠志道:“薛四郎,你们走罢!我送走了你们,今日打算去井陉那边,瞧一瞧井陉冶。”

  “是了,井陉有瓷窑,我忘了。那边的瓷窑废弃很久了罢?我听说井陉冶的瓷器不及恒阳冶。”薛嵩定了定神,接话道。

  “嗯,那些文吏说井陉冶胎泥陈腐,烧成的颜色也不如恒阳冶的器物。不过,恒阳在定州,定州在……”

  “史思明的手里。”狸奴翻个白眼。

  “是。井陉冶虽然不及,好歹在常山郡。”

  “不错。在自己手中的,才最紧要。”薛嵩笑了。张忠志又道:“郡中万事都要用钱,若是能重治了井陉冶,将器物卖出去,便不必这么拮据了。”说着,扫了一眼才修成的城墙。

  “你真是给武人丢脸。”狸奴打趣道,“别的武将没钱了就去抢,你到了常山郡,却变成商人了。”

  张忠志一笑:“胡人行商最多,你难道反而瞧不起商贾了?抢掠不难,可抢来之后要长久存续,也不简单,我后来才明白。”

  他原是无心之语,听来却像另有所指。狸奴轻咳一声,戴上帷帽,笑道:“我走了。”

  几人乘的皆是河北良马,马匹脚力劲健,不辞霜露,不畏酷暑。如此马蹄之下,土平如水,路直如弦,他们当日便到了赵州。薛嵩道:“你见过赵州那座大石桥么?人说那桥制造奇特,如有鬼神幽助。你若想去,我们便在此停留一日。”

  “是,据说那桥是隋朝巧匠所造,十分壮观,望之如初日出云、长虹饮涧。”

  封玉山目光闪动,迅即望向别处。下一瞬,薛嵩奇道:“你又不读书,从哪里学……”忽又闭了嘴。

  她还能是从哪里学到的呢。

  狸奴面色坦然,一如未曾留意他语中迟滞:“这是一部名叫《朝野佥载》的书里说的。著书的是我们河北的一位才子,唤作‘青钱学士’的张文成,深州张鷟。你没听过么?”

  “听过,但只读过他的游——”薛嵩把“仙窟”二字吞了回去,“张鷟这部书里还说了甚么?”

  狸奴凝眉思索片刻,答道:“他说天后在位时,突厥的默啜可汗打到定州、赵州,到了赵州那座石桥边,见到一条青龙卧在桥上,张牙舞爪。突厥兵的马匹都跪在地上,不敢前进,于是他们就遁走了。”

  薛嵩恍然:“这件事我也知道。当时天后命狄仁杰为河北道行军元帅,总兵十万,追讨默啜,可也没甚么用处。”

  狸奴举袂擦汗,不再接话。

  默啜可汗死后,他的侄子右贤王阙特勤杀了他的儿子,奉兄长为毗伽可汗,居功至伟。阙特勤去世之后,李隆基派遣太仆卿张去逸入蕃致祭,带去大唐工匠,为阙特勤立碑并修建坟墓。阙特勤碑的汉文乃是大唐皇帝李隆基亲自撰写,碑上的突厥文则是毗伽可汗的口吻。汉文说大唐与突厥宛如父子、义在千古,突厥文却说:“在南方,汉人是我们的敌人。汉人用甜蜜的话语和精致的物事欺骗远方的异族。”

  此事在四年前为大唐朝廷所知。那个端午节,众人议论纷纷,都说张去逸虽已故去,却也有失察之罪。当时尚是太子的李亨,几乎受到殃及:他宠爱的张良娣,正是张去逸的女儿。

  那是狸奴到长安后的第一个端午。

  薛嵩继续驱马向前。他以为,她此刻是在思念给她讲《朝野佥载》的那个人。

  或许,他的猜测也不算错。但她真正追忆的,实则更像是那年端午的气味:角粽的蜂蜜香苏摩酒的辛香有人袖底的柑橘香……

  他们终究没有去看赵州的石桥。

  两日后的早晨,狸奴掀起帽纱,张大了嘴:“那……那是甚么?”

  这一问其实不消薛嵩回答。他们都看得清楚。

  前方是一大片残败的城垣。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城垣。

  残败如是,而又嵯峨如是。巍然如是,而又荒芜如是。

  城垣本已有数丈之高,而巍然之上,更有巍然:不知谁人以城垣为基,在墙垣上筑成十丈高台,直似可以接天之崇,承天之重。那高台共有三座,彼此列峙峥嵘,台上无数房舍相连,棘丛深掩双阙,层甍埋没青苔,梁栋间鸟雀来往,黄埃漫漫,飞阁下绿波长流,东去不回。

  薛嵩举起马鞭,在晨风中指着城下的流水:“那是漳河水。”又一指三台中间最高峻的那座,“那是铜雀台。”

  冰井、铜雀、金虎,由北而南,正是大汉丞相曹操于邺城西北建造的铜雀三台。

  “我们上去看一看罢。”半晌,狸奴轻声道。

  第131章 (131)至德二载六月五日 (铜雀台) 六月六日 (鼓山石窟)

  城墙内侧自有砖石台阶,一行人缘阶而上。一层楼又一层楼的台阶之间,阳光和暗影不住交替。沉寂百年的尘灰被他们的脚步激起,在光影间跃舞飞动。

  “听说曹操修造铜雀台时,虽已是大汉丞相,但爵位只是武平县侯,修筑高台原属僭越。几年后他受封魏国公,在铜雀台南北又修了冰井、金虎二台。”薛嵩侧身,伸手拉了狸奴一把,“天子才能修建三台。”

  狸奴打了几个喷嚏,一只手以袖掩面:“这城墙已经废弃许久了罢?台阶竟还这样坚固。当年的邺城该有多么雄壮!”

  “是啊,废弃近二百年了。”薛嵩挑开一片蛛网,“我原本也不知道这些……都是到了安阳之后,听郡中的文官们说的。他们说,十六国的后赵国主,还有高齐皇帝,都曾经重整铜雀三台。后来宇文周的随国公大丞相杨坚意图代周,相州总管尉迟迥从邺城起兵讨伐他。杨坚打败了尉迟迥,一把火烧了邺城,将城中百姓迁到南边几十里外的安阳。于是安阳就成了新的邺县,也是新的相州治所。”

  “大汉的丞相想取代大汉天子,便在邺城修台。大周的丞相想取代大周天子,便烧毁邺城。看来,邺城当真是一座紧要的城池。”狸奴哂笑。

  “邺城西有太行山的滏口陉,东、南有黄河,另一侧还有漳水洹水。如此城池,怎能不紧要?不然,张角最初为何选在邺城起事?袁绍也是先据有邺城,再图谋河北。”

  “是了,袁绍!”

  狸奴虽然没读过几卷书,但河北武人无人不知袁绍、曹操,她从小听惯了他们征战河北、逐鹿中原的事迹。直到此时,她才真正将脚下这段废置垂二百年的城墙,与根植于她脑海中的故事关联在一处:“袁绍占了邺城,然后得到冀州、并州、青州、幽州……”

  “是。”

  他们都不说话了。

  登上铜雀台后,一行人的衣袍都沾染了不少灰土。台上的屋舍焚毁大半,却仍剩有数十间之多,一眼望过去,半是焦土残墟,半是蒙尘宫室,舞席已不见、歌梁犹未倾。邺城的西面是一大片高冈,高冈上遍植青松,松风阵阵,清冷萧索,不时掠过他们此刻立足的这座高台,狸奴几已忘记如今正值酷暑。

  “他们说,那片高冈是曹操的陵田。”薛嵩道。

  近处是焦黄的废墟,远处是深青的高冈。眼前是瓦砾和鸟雀,头顶是比鸟雀的翅羽更高更远的天空。

  薛嵩弯腰拾起一块瓦当,拂去尘垢。那是一块复瓣莲纹瓦当,中央的莲房含着九颗莲子,花瓣外饰有一周联珠纹带,圆融丰润,细致到了极处,富丽到了极处。

  “我都不晓得我在长安有没有见过这样好的瓦当。”狸奴道。

  “没见过也不奇怪。”薛嵩将那块瓦当放回原处,又向前走了几步,“邺城做过一百多年的国都,到了高齐时,是天下最壮丽的都城。我听文官和道士们说,东北的邺城,西边的长安,东南的金陵,这三处城池都曾是帝王大业的根本,又有谶语说,‘起于邺者,天下始业也,会于真定也’。”

  狸奴踢开半只残破的青釉四系罐:“从邺城到真定,那就是……从相州到常山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他们又不说话了。

  半晌,薛嵩才道:“何六,我有时想,邺城已经烧了,河北以后不会再有一座铜雀台了,但……”

  “但必定还会‘僭越’。是不是?”狸奴回过头,笑了笑。

  薛嵩怔住了。

  她和四年前不一样了。他从未如此明白过。

  她更美了,更沉静了,也更疲惫了。

  他点头:“嗯,僭越。或许是房舍太大,或许是德政碑太高,或许是别的。总之,试探,僭越,自专……”

  “河北与长安之间,也许永远都是这样了。”她接话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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