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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5)

  狸奴受宠若惊,笑道:“安大郎这样说,可折煞我了。”

  案上的酥山当真精致。雪白的冰块盛在艳红的玛瑙盘里,顶端不止浇有酪浆,还插了几朵小巧的耶悉茗。每朵耶悉茗的花蕊中,都点缀着一颗饱满鲜红的樱桃。耶悉茗清香,调和了酪浆的重腻。

  狸奴身为安禄山副将的女儿,在河北时交结的都是大将的子弟,跟着他们吃过一些珍贵的酒食,却是初次见到这般精巧的酥山。她拈起银勺,竟舍不得下口。安庆宗以为她在看玛瑙盘,解释道:“这玛瑙盘,还有你坐的水葱夹贴席和绣褥,都是三年前这座宅邸新成时,圣人赐给阿耶的。”

  这座宅邸是皇帝特意为安禄山建的,占了亲仁坊好大地方,安禄山入朝时都住在这里。宅院建成后,皇帝又赏赐了许多金珠珍宝,说道:“胡儿的眼睛比汉人的大,不要让安禄山笑我小气才好。”

  狸奴早就察觉身下的绣褥和席子柔软细致,超乎寻常。听了安庆宗的话,她不安地挪了挪,舀了一大口酥山,送进嘴里:“嘶……”长安天热,但眼下毕竟才五月初。一大块冰骤然入口,冷气直冲头顶,她只觉自己的头骨都要被掀开了。

  安庆宗旁边那个一直未曾开口的人终于说话了:“何六娘做不得什么紧要的事。”

  狸奴感到,她差点被掀开的头骨,又被这句话敲回了原处。

  那个人叫李起。她来长安之前,何千年对她说过,李起是安禄山的门客,不在朝中供职,只为安禄山做些阴私事情。进门这么久,狸奴就没见到他脸上的神情有半分波澜。她咽下嘴里的一颗大樱桃,蓝眸骨碌碌转了几转,辩驳道:“我现今还不懂什么,但我可以学。”

  李起的神色仍然平静无波:“其一,你心思外露,喜怒之情尽皆现于面上。其二,你是女子,典客署、司仪署不会将机要的事情交给你来做。其三,你虽然美丽,终究是胡女,等闲无法交结身份贵重的男子。”

  狸奴无法反驳前两件,只能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连圣人也有胡人妃子啊,还是我们昭武九姓的女郎呢。”

  “你说那个曹野那姬?”李起冷笑。

  狸奴不明所以。安庆宗叹气:“曹姬是西域曹国进献来的美女,确是昭武九姓胡人。但是杨妃得宠之后,掖庭中没有人可与杨家姊妹抗衡,曹姬也是一般。况且,曹姬的女儿并非足月而生,圣人以为不吉,一向憎厌,索性给她起了‘虫娘’之名,不给公主封号。”

  坐在狸奴身侧的张忠志出声道:“我闲时和广平郡王一处打球,他说圣人命虫娘穿着黄冠和道袍,在宫中祈福,不许她四处走动。”

  狸奴咬碎嘴里的冰块。在粟特胡语中,“野那”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名字,男女都可以用,意为“最喜欢的人”。数十年前,曹姬的父母必然对怀中的这个小小女婴宝爱无比,故而给了她这个名字。昭武九姓的族人甫一出生,父母就在他们的掌上置明胶,在他们的口中放石蜜,愿孩子长大后手握金钱如胶之粘物,口出甘言如蜜之甜。因此九姓的族人生来就有经商的才能,从不畏惧漂沦流浪,他们将香料、宝石、歌舞带到中土,又将丝绸携归西方。

  ——野那的母亲给她这个名字时,一定不曾想过,这个孩子来日将在异域的宫墙后独自枯萎。

  “石头不能做枕头,汉人不能做朋友。”狸奴愤愤道。这话是典客署的一个蜀地蛮族小吏告诉她的,她交结的武将子弟中有不少汉人,说这话不过信口泄愤罢了。话音才落,她就想到薛嵩,当即闭上嘴。李起是汉人,却也不以为意,只继续方才的话头:“你去卖酒或做舞姬,倒能交结一些贵人。”

  “但何六娘是何将军的女儿。”张忠志脱口道。安庆宗温然一笑:“是。何将军是阿耶的副将,我怎能叫何六娘做那些下贱的事?”

  李起道:“何六娘,你认识哥舒翰的掌书记杨炎,是不是?杨炎释褐做官以来,便在河西。何六娘不妨照旧与他来往,待他成为哥舒翰的腹心,你或许能听到一些事情。”

  张忠志张口欲言,心头闪过那日狸奴在杨炎面前的笑容,一时默然,又见安庆宗点了点头,便忍住了。李起又道:“听说他年纪虽轻,却机敏过人。你不可过于急切,以免教他识破。”

  狸奴口吃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他……”她对上李起的眼神,又低下头。

  哥舒翰、安思顺、安禄山是朝中兵权最重的几位节度使,彼此之间却一向不和——这是皇帝制衡的一种手段——于安禄山一派,哥舒翰的秘闻有多大的用处,自是不言而喻。

  狸奴低头凝视那盘缓慢融化的酥山。阿娘很少能够吃到这样珍贵的食物,可她大概至少能在长安的集市上,为阿娘买几两阿月浑子。良久,她说道:“领命。”

  安庆宗叹道:“委屈你了。”

  “不,我不委屈的。”狸奴起身告退,忽而留意到他面前的食案,“郎君不吃酥山?”

  室内一共四人,唯有安庆宗那张食案上没放酥山。安庆宗道:“我有虚劳之症,不宜食生冷之物。”

  这委实不像一名武人会讲的话。狸奴怔了怔,看他的脸容,果见他虽然生得英秀,但嘴唇泛白,精神亦不如他的阿弟安庆绪一般生气勃勃。安庆宗看了她一眼,又对张忠志道:“为辅,你和何六娘一同走罢。你在路上给何六娘讲一讲那篇碑文的事,以免她不察,在司仪署里说错了话。”

  张忠志初时尚有推脱之意,听到后边的话,便点头应了。二人前后出了安家,狸奴问道:“为辅兄,安大郎方才说的碑文是什么?”

  “突厥的阙特勤……你晓得么?”

  “自然晓得!你小看我!”狸奴撇嘴,“和那些文士一样小看我!”

  “……我没有小看你。”狸奴说“那些文士”时,心中想的是典客署、司仪署中的人,张忠志却难免以为她说的是杨炎。他并不希望她将自己与杨炎并举,无奈道:“我问你是否知道他,是因为你年纪小。他去世时,你还没有出生罢?”

  “那又怎么样?我怎么能不知道他?他和毗伽可汗都是颉跌利施可汗阿史那骨咄禄的儿子。骨咄禄死时,他们都还小,骨咄禄的阿弟自己做了可汗,封号默啜。默啜死后,阙特勤杀了默啜的儿子,奉兄长为可汗,封号毗伽,可汗的位子就又回到了骨咄禄儿子的手里。阙特勤聪明英勇,又有拥立兄长的功劳,毗伽可汗一直十分看重他……”狸奴的语调直如贯珠。她炫耀似的飞快说完,歪头看他:“怎么样?我有什么不知道的?再说,他去世时,为辅兄你的年纪也不大罢?那时你到幽州了吗?”

  她的样子,当真可爱极了。张忠志按下心头的绮念,颔首道:“嗯。阙特勤是开元十九年死的,那时我们部落还在漠北。第二年,部落内附大唐,我才随着族人到了幽州……总之,那一年阙特勤的死讯传到大唐,陛下派人去吊祭,在突厥境内为他立碑。大唐朝廷的使者经过我们部落,我们都听说了。”

  “是了,刻石立碑这种事,只有汉人工匠才能做好。”狸奴道。

  “毗伽可汗在阙特勤碑上既刻了汉文,又刻了突厥文。”

  “嗯?这不是很寻常么?”大唐境内外族男女极多,他们去世之后,既用唐人的治丧仪礼,又要保有自家的风俗,便会选用两种文字来刻墓志和神道碑,譬如有些波斯人为亡人题写墓志时,就以汉文和波斯文分别刻石。

  “汉文和突厥文刻在同一块碑上,意思却相差万里。汉文说:‘可汗就像是朕的儿子,我们又有深情,又有恩义,尔无我虞,我无尔诈。朕题写碑文,要使我们两国父子之情,在千古之下,也光朗如新……’”张忠志一边回想,一边摇头,“那些文辞,我不能全都记住,但文章大意如此,不会有错。”

  “‘朕’?是圣人亲自写的吗?”

  “是。诏书、制书往往是中书舍人之类官员代圣人作的,但这块碑上的汉文,却当真是圣人亲自作的。至于碑上的突厥文字,写的则是:‘在北方,九姓乌护、骨利干、奚人是我们的敌人,在南方,汉人是我们的敌人。汉人用甜蜜的话语和精致的物事欺骗远方的异族。当异族靠近他们,他们汉人就生出恶意……’”

  “……什么?”

  第13章 (13)“在南方 汉人是我们的敌人” (二)

  张忠志是奚人,他记诵大段的突厥话,要比记住一段典丽的汉文文赋更容易。他将另一段也说了一遍:“‘汉人不许真正聪明勇敢的人获得晋升,若有人犯了错,汉人绝不放过,还会株连他们的亲属甚至氏族。我们突厥的贵族成了汉人的仆人,高贵的突厥女人则成了他们的婢女。汉人狡诈欺骗,诱惑突厥人,使我们兄弟相仇,官民不和,突厥人的国家走向灭亡。’”(1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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