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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62)

  时至今日,她仍然相信,她必定会回到河北。她只求与杨炎一晤,见过了他,她自会离去。至于回了河北之后又当如何,能否求得张忠志的宽宥,她一直不肯去想。

  直到他们跨过整个长安城,从城东到了城西,迈入崇化坊,到了祆祠的门前,她才又出声道:“你可嗅到甚么气味了么?”

  “好香。”封玉山道。

  祆祠的四周,就连空气都蕴着薄薄的辛香。洁净的圣火在刻有四臂神和大象的火坛上长燃不灭,高大的殿宇中不断飘出混着苏摩酒香和西域香料的气味,气味悠悠地散到门前的巷子里。

  在长安近三年,许多个日夜里,这曾是最令狸奴感到温暖和亲近的气味。她在幽州时不常去祆祠,反是到了关中以后,才渐次觉察到自己身上那些属于河北的点滴。当日范阳兵起,幽蓟精骑鼓行西来,长安的胡人们为了避祸,深居简出,前来拜神的人一时大减,萨宝便索性闭了祆祠的大门。如今大门重又敞开了,圣火在,香气亦在。她打算晚上洗去一身尘土,明日再来祠中,便举步先到了龙兴观。

  龙兴观亦是旧日模样。后院里乐声泠泠,有人弹箜篌,有人抚七弦琴,有人吹排箫,想来是那几位老道士又在试奏新曲。狸奴走进前院,笑道:“存真师父!”

  存真是龙兴观中年纪最小的道士,素来和她相熟。他正在院中扫地,闻声抬头,见了狸奴,着实怔了一怔。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,放下扫帚,看了几眼她身后的封玉山,向二人行礼道:“何六娘有事么?”

  狸奴的笑意凝在脸上。她停住脚步,语声也变弱了:“我……没事。”

  “这几日尘土多,贫道才扫了一半。请何六娘勿怪。”存真叉手,又去扫地了。

  狸奴慢慢地垂下了头。

  她是叛军的人。存真厌恶他们,却又怕他们,所以他不失礼节,但也不肯多说半句。

  封玉山本拟质问存真一句,看了看狸奴的面色,又忍住了,只轻声问道:“还要进去么?”

  “不必了。”狸奴摇头,余光里骤然闪过一抹跳荡的橘黄色。

  第136章 (136)至德二载七月十三日 (上)

  杨炎又来了开元寺。

  他返乡侍疾已有半年多,一直深居简出。而五月官军在西渭桥大败,退守武功县之后,凤翔戒严至今。除了开元寺,除了这间卢舍那佛堂,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。他的话越来越少,默然立在佛堂西壁前出神的辰光则越来越长。

  画中人婉转的仪态,娇丽的眉眼,是他废寝忘食,精诚绘就。可他看得久了,有时竟惘惘地想,一盆水泼上去也罢。洗去了那仪态,模糊了那眉眼,让画中的人彻底成为一场逝去的梦。安禄山死时,她多半在洛阳。她是否会受到连累,是否仍旧平安无事,他不清楚。他唯一清楚的是,他没有脸面要她来找他。无论他多么不愿意,他也只能承认,她留在叛军中,比留在他身边更安稳。

  但他已经太累了。在家侍疾衣不解带,城中解禁遥遥无期,这样的日子里,他实在不能抛舍那场梦境。那两封书信,也是抱着那一点自私而真挚的残梦送出的。

  况且……一盆水哪里够呢?画壁之先,他曾一遍遍亲手用胶和白矾涂抹墙面,以便上色固色。除非数十盆、数百盆水断续泼上去,今日泼了明日再泼,湿而复干,干而复湿,才能使墙面不再平整,混沌那鲜明彩色;或者,以刀剜,以斧斫,以火熏,也可毁尽那绝艳之姿。

  他做不到。

  他觉得这世上任何人都做不到。

  所以,那孩子,确实应当平安无事。

  “杨檀越。”

  小沙弥从背后走近。他晓得杨炎近来经常在这堵墙边沉思,不欲惊扰杨炎,便放轻了声音:“外边有两位健儿来寻你,说是今日有一男一女到了城里,自称是杨家的远亲,从河内那边逃过来,投靠你家。”

  杨炎仰了仰头,脚下几乎一个踉跄:“阿师,你……再说一遍。”

  “那二人说,他们本贯河内,女子是你家的远亲,男子则是她家的邻人。健儿们叫杨檀越你也回家,当场辨——”

  杨炎不待他说完,便奔出佛堂。他在门口穿了鞋,险些和拾阶而上的两人相撞。

  岑参怔了一下,立时看清了他的脸,招呼道:“你不是……杨郎?”

  他曾在河西军幕中做判官,数年前又受封常清辟用远赴北庭。封常清入京时他并未随同返回,而是在北庭留到今春,才回了中原。五月里他到了凤翔,六月被魏齐聃、杜甫等人举荐,做了右补阙。当年他去北庭途经凉州,与另外几名判官重聚时,和杨炎有过一面之缘。杨炎样貌好,才学也好,岑参自然记得。然而杨炎竟未稍停,径自下了石阶,疾步向寺门的方向去了。

  “大约是家里有事罢。”颜真卿道,目光扫过壁上斑斓画作。

  杨炎才拐进杨家宅院所在的巷子,就见自家门前围了好些人。为首的是两名披甲持刀的武官,看服色当是果毅都尉。两人各自带着几个兵卒,旁边是凤翔县尉和一名小吏。父亲杨播立在门前,正和县尉说话。他发足狂奔,耳中远远闻得一名果毅问道:“杨公,你从母家里,当真有一位表妹嫁到河内,又生了一个女儿么?”

  新帝驻跸凤翔以来,凤翔的城防警备之类事务,早已由新帝手中的朔方精锐接管。杨家虽是本地名门,但军中的人行事,本来也不必顾忌这些。这两名果毅言辞有礼,不过是因为杨播既受过上皇征召,如今又蒙新帝看顾。杨炎张口欲呼,又极力忍住。此时他先说话,反而容易引人疑心。

  杨播捂着嘴,咳了两声。

  那个他见过几回的胡人女郎,正站在他的眼前。她比当日清减许多,穿着粗布衫裙,鬓发微乱,嘴唇干裂,脸上和身上满是尘灰。她闭着嘴,微微垂着眼,似是有些羞涩,有些惶恐。但不知为何,杨播隐隐觉得,她只是在等他答话。

  她不求他,也不出声自证,甚至不看一眼他的儿子。她全不在意他怎样回答。

  连同杨炎在内,人人望着杨播,唯有杨播和封玉山除外。封玉山站在狸奴身侧,她紧抿的唇,她因嘴唇抿起而越发清晰利落的下颌线条,他比旁人瞧得更真切。他纵是料事如神,也猜不到狸奴与杨家的过往。但他此际所思,却和杨播并无二致:何六娘跋涉至此,当是已有赴死的决心,故此不肯多说一字。倘若这位老人终不认她,她恐怕也不会再作求恳、自轻自贱,无非受死而已。

  他瞥见狸奴斜背着的那只布袋动了动。袋子里露出一小团黄色的毛发,毛团逐渐变大,一个猫头颤颤地从袋子里探出来。狸奴低下头,抚了两下它的头颈。她眼里仿佛只剩下这只猫。

  “是。”杨播说。

  女郎紧绷的下颌线条缓和下来。猫觑了她一眼,又缩回了袋子里。

  封玉山心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。他也不清楚他为谁而叹。

  “河内不是离洛阳很近么?可这两个人,说的分明是河北话。尤其这男子……”那名果毅都尉指向封玉山。他长年在朔方军中,熟悉朔方、河东的形势,因而起疑。

  “某从前在上党的程将军手下做过判官。河内县就在天井关外,到上党三百里,某多少晓得一些。河内虽然离洛阳不远,但毕竟还在黄河以北。”杨炎提了许久的一口气忽然松了,眼前一阵发黑。他向前走了几步,并不看狸奴,只对那名果毅道:“某听人说,河内语音和洛阳大不一样。反而和四、五百里外的安阳一带相近。”

  他在河东军中的事作不得假,那名果毅点了点头,兀自皱着眉:“可这女子是胡人相貌。杨公,你姨母的夫家,难道是胡人么?”

  杨播又咳了起来。他这两天病情略重,在赤日下打着寒颤,咳得半晌说不出话。杨炎连忙上前扶住父亲。直到咳嗽平息,杨播才摇头道:“我从母嫁的自是汉人。但我幼年时好像听母亲说,从母夫君的祖母,是归汉的胡人后代。我还听说,有些胡人男女归汉数代,子孙却又变回胡人的样貌,所谓‘白马活胡儿’……唉,我年纪大了,不大记得了。我母家的亲眷都不在凤翔,我也无人可问。”

  他坦言自己记不真切,那名果毅倒信了几分:“杨公既这样说,你们便暂且留在杨家。如今陛下在凤翔,我们等闲不能放人进城,说不定还要叫你们到衙署中讯问。你们不得欺瞒,也不得随意外出走动,不可出坊门,否则就是死罪。”

  狸奴和封玉山应了。两名果毅、凤翔县尉和兵卒们尽数离去之后,地黄粥从袋子里溜出来,跳到地上,跑到杨炎脚边,用头蹭他的腿。杨播看了看那二人一猫,对封玉山道:“你随我来。”转身进了院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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