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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61)

  侍女明白她的用意。这些帕子近来唯一的用处,是擦掉她吐出来的鲜血。帕子一旦染了血,便再也洗不干净,只能换成新的,那么何必用细绢来裁?侍女忍着眼泪,柔声道:“王妃尊贵,用赀布不合王妃的身份。”

  崔妃扯了扯嘴角,淡淡笑道:“我们连没饭吃的日子也经过了,如今叛乱还没平定,俭省一些没有坏处。”

  她越是平和,侍女就越是难过,还想劝解一二,却听崔妃又吩咐道:“二郎读完书了么?让他过来见我。再叫他替我问一问,四郎有没有空暇。”

  一刻钟后,李邈掀帘而入,行礼道:“母亲今日身体如何?”

  李邈是李俶的第二个儿子,崔妃的第一个儿子。他今年十二岁,已是一派儒生风范。天气溽热难耐,他从皇孙们的居所行到崔妃院中,额间和鼻尖都蒙了一层汗珠,却没半点烦躁焦渴的神态,行止依旧十分端雅。

  “还可以。”崔妃早已重新施了妆粉,口中衔了鸡舌香。她叫李邈坐下,又命侍女端来一盘酥山:“先吃了这个。不要吃得太急。”

  李邈犹豫了一下,拿起银匙,舀起浇了酪浆的碎冰,小口小口地送进嘴里,周身的热意渐渐消了大半。崔妃望着儿子吃完酥山,才道:“你从小就是这样,不急不躁,不争不抢,当真是一点也不像我。”

  李邈垂首道:“儿子不肖,母亲教训得是。这两年儿子才发觉,儿子只爱读书,不擅骑射,又没有用心学过带兵作战的本领,于社稷,于父祖,全然无用……”

  “住口。”崔妃轻斥,“谁说读书不好?你爱读书,读书时觉得快活,那就够了。”

  “母亲……”

  李邈抬起头,脸上显出三分惶惑。

  崔妃静静端详着儿子那张确实不大像她的脸。

  十二岁的脸,糅合了童子的稚气和少年的英气。他的脸颊兀自丰润饱满,眉眼间则已有了棱角。来日此消彼长,他将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,娶妇生子,他的儿子又会有儿子。她是看不到了。

  “你不像我,不是一件坏事。”

  你像你的父亲,是一件好事。

  崔妃起身,走到儿子身边,拉起他的手:“你喜欢读书,就多读书。你父亲也爱读书,专精《礼》和《易》。天家……别的不论,书籍总归是足够的。别看不该看的书——”

  譬如谶书。不消她说,李邈也晓得。

  “……别说不该说的话。只要你祖父、你父亲一直相信你……至于要不要去争去抢,那是以后的事了。那时候你也长大了,可以自己定夺。”

  李邈心中极力回避那种不祥之念,但此时已是避无可避。他害怕极了,忍不住扯住母亲的衣袖:“阿娘,你不要那样说……阿娘的身子一向很好,能骑马一整天,怎么会……”

  “好孩子,听我说。”崔妃抚着儿子的头,语调平静得有些残忍,“我不担心四郎。他一落地,你祖父就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来养。有这一层情分,他等闲不会受人欺负。哪怕是最坏的境况……应当也能保住性命。”

  草原上有“还子”的习俗。儿子成婚后生了儿女,将儿女之一送给自己的父母,由父母抚养,这个孩子长大后,往往唤亲生父亲为“哥哥”。自元魏至隋唐,北地贵族皇室时有以孙为子之举,崔妃所生的第二个儿子李傀,便是由当时的太子、今日的皇帝李亨养大的。彼时李林甫屡起大狱,后继的杨国忠也有意倾覆东宫,李亨为了取悦父亲、结好杨家,抱养崔妃之子为己子。

  ——与其说是情分,莫若说是名分。

  但情分,到底也是有的。

  崔妃向外望了一眼。四郎还没有来。

  “我更担心你。你比你大哥小五岁。你们将来……”

  她不愿让儿子看到自己含泪的模样,于是遽然伸手,揽住儿子。他又长高了几分,头顶已过了她的肩膀。

  她的肩膀硌痛了李邈。李邈很久没有离母亲这般近了。宫中的人都说母亲悍妒,曩时母亲的性子也当真急躁,动辄打骂宫人。他读书以后,更爱跟着父亲……此时他后悔也来不及了。他轻轻地靠在母亲的肩头,隐约听见她呼吸时胸腔里浊重的气声。她发着低热,那种温热和幼年时他在她怀中得到的温暖,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分别。唯独多了一份将死之躯所独有的颓靡气息。他的害怕和慌张褪去了,只剩下无以形容的焦灼。

  “阿娘,我听你的话。我一定尽力保全自身。不该争的,我便不去争……但是阿娘,你能不能活着?再过几年,我娶了妇,和娘子一同孝养阿娘……”

  崔妃笑起来,退开半步:“你这孩子说蠢话。我倘若活着,便仍旧是大唐天子的儿妇,难道用得着你来奉养?你会耕田?还是会射猎?”

  李邈也笑了,挠头道:“总之,阿娘……”

  “不过,你娶妇的话,女家不必贵盛,女郎父兄的官阶也不必太高,只要女郎性情稳重端淑就可以了。”崔妃拍了拍他的后背,“别娶你阿娘这样的女子。”

  长安为燕军所据,而狸奴有薛嵩备下的文书,又有一张胡人的面孔,自是畅通无阻。乱起之初,她随着杨炎去了雍县,住了月余,得知养父何千年被押送西京的消息。她赶回长安,在明德门外见到养父高悬城楼的头颅,便转而进了终南山,拾到了他和安庆宗的遗骨。从天宝十四载岁末算起,她离开长安城已有一年又七个月了。

  “这里就是长安了么?”

  他们经过一大片墓田,从东边的延兴门进了城。封玉山忍不住回头,又看了一眼那近两丈高近二十步宽的外郭城墙,和那三个高而阔的巨大门洞。

  盛夏的关中比河北更热,从门洞中间走过时,衣衫会被一阵凉风鼓起。入城的人沐浴在凉爽之中,难免会猛然想到,这阵短暂的凉风,就是他们吸入的第一口长安的空气。

  “是。隋文帝烧了邺城,又建了这座城。它做隋朝都城的时候叫作大兴,大唐建国以后,改名长安。”狸奴一指西北,“汉朝的长安城在那边。”

  去年上皇匆促出逃,长安城中人心涣散,叛军入城时毫不费力。因此长安城受的损伤,远较两军数度交战的洛阳为小。孙孝哲为了祭奠安庆宗,诛杀唐室宗亲和高力士、杨国忠的党羽共一百余人,却没有像在常山、陈留那样,大肆屠戮平民。他们在府库和宫城中搜得无数兵甲、图籍、车辇、乐器,与官员和乐工一同运往洛阳和幽州。可是那些器物和那些人,其实与百姓们的日子也没甚么相干。是以,长安城中的情状,乍一看去,反而与战前相差不大。这当真出乎狸奴的意料。她百感交集,却也不由得有一种惨淡的欣慰:至少,第一次来长安的封五郎今日见到的,大致仍是当年她眼中的那座城池。

  大唐的长安,实在是一座让人牵挂的城池。她在长安只住过两年多,却偶尔觉得,自己有时也像一个长安人了。

  “我从前住在崇化坊。”

  “在哪里?”

  “在长安城的最西边。我们方才进城的门,叫作延兴门。城西那座和延兴门相对的城门,叫作延平门。崇化坊南边是丰邑坊,丰邑坊外就是延平门了。”

  “你怎么住在那么远的地方?”

  “崇化坊住了不少蕃客,宅子不贵,又有一座祆祠,我经常去那里,萨宝就给我苏摩酒喝……等一下,封五郎,你这话是甚么意思?崇化坊东北就是西市,也算不得荒僻!龙兴观的壁上,还有吴道玄的画呢……还有,崇化坊的经行寺,从前是屈突盖的宅子!从前的长安县令屈突盖,都住在崇化坊呢!”

  “我又不知道屈突盖是谁。你说长安县令,我才懂了。”

  “他哥哥屈突通在大隋和大唐都是功臣,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,你一定听过。他们兄弟为官严明,当时的人说,‘宁服三斗葱,不见屈突通,宁食三斗艾,不见屈突盖’……你也不知道?这对兄弟还是我们河北人呢!他们祖上是辽东昌黎郡的……”

  “我看,你住进崇化坊以前,也未必知道这两个了不起的河北人罢。”

  狸奴被封玉山的神态气得要死,反驳道:“你乱……”

  一个“说”字尚未出口,她忽而哑了。

  封五郎没有说错。屈突兄弟在贞观初年逝世,距今已远,他们的后人也湮没无闻,不在高官之列,而她又不读书,当然无从得知这二人的故事。

  ——是张忠志讲的。他听说她住在崇化坊后,给她讲了那两位与他同族的勇士的事迹。屈突通、屈突盖兄弟,本是精于骑射的奚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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