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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60)

  那一刻,她心想:要是天后显圣,杀了她,可就太好了。

  这一刻,她也有这样的期待。

  可大佛漠然相望,没一句言语,没一点举动。

  “何六娘。”

  封玉山在大佛的脚下站了近一刻钟,方才转过头。

  “嗯?”

  “这尊大佛,无论如何……”他斟酌用词,却发觉再斟酌也没甚么分别,急切道,“都比鼓山那一窟中的佛像更好。”

  狸奴置若罔闻。

  “我进过那一窟了,你晓得的。那一窟的莲花宝珠,委实精细。佛背后的焰光,也是那一窟的更精细。可是,佛像……佛像是这里的更美,更大……更有气势。佛像两旁的菩萨也美。下边是河水,这边是山,那边也是山,就像那铜雀台上,殿门两边的……”封玉山竭力用自己的话,说着两地各自的短长。他幼时读过几年书,但学识终究有限,也不懂得那些图样叫甚么,不懂得伊阙的“阙”便是眼前两山相对、望之若阙的景象。他平时机警刻薄,此际言辞忽而朴拙如斯,倒有一份令人无法忽视的沉重。

  “我不想听。”

  “你已拜过了这尊大佛,不看那一窟……也不算很可惜。”

  “我叫你住口!”狸奴大声道。

  时当盛夏,伊水泛涨,他们站在大佛座下,听得见一阵阵的水声。封玉山固执道:“何六娘,我一直觉得,你不再回去,也……”

  “封五郎。”她截断他的话,“河北待你不厚,待我不薄。”

  “那你这一回为何要走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她抹了把脸,仰头直直望着大佛的面容。过了许久,她说:“我总觉得,我有话问他。遇上不开心的事,想不通的事,我就……我好像就希望……叫他开解我,为我解说,告诉我怎么做事……”

  “就是这样么?”

  狸奴皱起眉头:“嗯?”

  “我没见过那个男子,也不晓得他到底有多么聪明。我猜,你认识他太早了。”

  “太……早?”

  封玉山的话隐隐触到了甚么。她渐生畏惧。

  如果她所求的,其实并不是杨炎的开解和指点……她难道还有去见他的理由吗?

  何况,杨炎比她聪明。当然比她聪明。她当然要他指点。

  “你认识他的时候不如他,如今可未必。良乡的那三箭……”

  “不是,不是。”狸奴举起粗布短衫的袖子,擦掉额上的汗,拼命自辩。她想说清楚,她是真的愚钝,也是真的软弱:“我一向倚靠他,然后又倚靠为辅……我……”

  “你早就不须他来开解了。你不是倚靠他,只是想见他罢了。”

  狸奴愣住了。

  封玉山退后几步,在大佛前跪倒,叩拜。起身之后,他说:“你们胡人是怎么拜神的,是不是一定要在祆祠里拜神,是不是在河北的祆祠拜过神,便不能在长安拜,我都不晓得。我只知道,全天下不论哪里,但凡是有佛像的地方,都可以拜佛。走罢。”

  狸奴又看了看那尊大佛。

  大佛的衣纹一层层垂下来,大佛的目光冷冷地投下来。山壁崭岩,断而复连,宝塔遥遥,俯瞰伊川。千百佛龛犹如列星,点点散在峭峻的石壁上。她这般目力敏锐的人,甚至能够望见龛窟中佛身金粉映耀的细碎光华。

  这确是不朽的胜迹。这也许是鼓山石窟所不及的胜迹。

  人登高至此,便可与大佛一样低视河洛。下方是纷纷洛阳道,是花柳和车马,是洛城郊外大片大片新起的坟冢。

  坟冢的主人多是在这场战乱中丧命的无名百姓,坟前未见碑石,丘墓低矮,不外一抔黄土,一口薄棺。发动叛乱而又同样死于洛阳的安禄山,则连这些也没有。他死后得到的,唯有那个春夜里,来自恒州常山郡的一碗粥、一壶酒、一束生刍。

  或许也有杏花的香味。将谢的杏花,香气最浓。那一夜的两株杏树,花瓣落得像雪。

  “可是……为辅……”

  “你……”封玉山深深叹气,“索性走完剩下的路,再作打算罢。”

  ——反正你一走,就已经伤了他的心。

  “这件釉色虽好,胎质略粗,底心也不平整,叩击时声响亦不甚清亮。某以为,州县百姓不见得有余钱买这种器物……”常山郡署的正堂上,属吏举着一枚青釉小碗,对着日光瞧了半天,又屈指叩击碗身,最终向张忠志道:“买得起的将领、官员之类,又未必瞧得入眼。”

  “这件呢?”张忠志拈起一只白瓷碗。

  “这种瓷碗,百姓固然常用,也买得起。但我们若只烧这类粗瓷,恐怕……获利微薄。”这名属吏较通窑冶之术,因此被张忠志叫来询问。他知道张忠志性情沉稳,并非那种一言不合便拔刀杀人的将领。但他连说了几句泼冷水的话,不免也稍稍忐忑。

  张阿劳道:“这一年多,常山郡实在不太平,好多工匠都跑了,何况井陉冶又在深山中。将军再征募一些匠人,多试一段时日,必定可以烧出好的器物。”

  张忠志搁了白瓷碗,又捧起一只青釉小罐,细细查看了一阵子,摇头放下:“罢了。重整井陉冶,又要用钱,又要招募工匠,又怕做了一半,忽然出事。”

  “是了,如今太原还有唐军,幽州那边又不安分。”

  “徐十四郎说得在理,这件事不做也罢。”张忠志命人赏那名属吏。

  属吏受宠若惊,谢赏退下。两名僮仆将试烧的瓷器逐个收起来,收到其中一件时,张忠志道:“那件不必收了。”顿了顿,又伸手去接,“给我看一看。”

  张阿劳在一旁瞥见那件器物很小,长不盈寸,起了好奇之心,问道:“将军,那是甚么?”

  “是……”

  张忠志才说了一个字,僮仆交接时手指一滑,瓷器摔落在地。

  这么小的瓷器摔在熟砖地面上,本不至于碎裂。可它就是碎了,碎作两半,带起一串残破的、最后的铃音。

  “……是一枚瓷铃。”张忠志怔了片刻,到底说完了那句话。

  僮仆惶恐跪倒,一叠声道:“请将军饶命!”

  张忠志没有动怒,吩咐他出去,自己倾身去拾瓷铃的碎片。张阿劳不赞成:“将军不要割破了手。”

  “我们开弓握槊,难道会教这个割了手?”张忠志失笑。

  武人的手掌太过糙厚,区区一片指腹大小的碎瓷是刺不破的。要刺伤它,得用真正的锐器,譬如大一些的碎片,譬如刀和枪,譬如蔷薇的刺。

  两半勉强拼在一处的瓷铃躺在他的掌心,白里泛着浅浅的黄,不十分光亮,也称不上坚致,却也看得出铃铛的形状。十天前她和薛嵩离开的那日,他去了井陉冶,听说有个老匠人会烧瓷铃,便叫那匠人烧了一件。

  “她怎么……”

  他喃喃,迅即止住。

  他原想将这枚瓷铃送给她的。虽然不够细腻,可毕竟是他们这里烧出来的,她应当不会嫌弃。若是系在裙边,走路时多半很好听。

  张阿劳擦了半天鬓边的汗,沉声劝道:“将军,你忘了她罢。倘使当真忘不了……”他一咬牙,“眼下局势未定,将军麾下有数千精骑,总有她向将军低头的一天。”

  张忠志这回是真心笑了。他抬起眼,看着自家副将:“我还以为你们都和她很要好。”

  “我们都和她交好。”王没诺干说过不妨杀了何六娘的话,张阿劳决定不告诉将军。何况,断定她可杀是一回事,喜欢她的心性又是另一回事:“我们没法子不喜欢她。她连某有几个阿弟都记得。她在意我们这些人……所以……所以,某仍旧觉得,她会回来。”

  张忠志一扬手,瓷铃碎片落在檀木书案上:“你倒信她。”

  “若她不回来,那就如某方才所说,只要将军势在必得,她迟早会有恳求将军的一日。”

  一个女人罢了,占了她的身子,又有何难?他们都和何六娘交好,但张将军才是他们的主将。

  “我最初也是这样想的。”张忠志又笑了笑。

  最初他只是渴望她的身体。

  如果他永远停步于此,再也不想要别的,半点也不想要……

  那该多么简单啊。

  第135章 (135)至德二载六月十八日

  又一缕鲜红浸透了帕子。

  崔妃对着镜子拭净嘴唇,看着侍女收起染血的帕子,忽然道:“以后帕子不要用细绢裁了,就用赀布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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