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如此,帝王亦如此。
但这对父子实在过分相似。不消杨播说完,他话里的未尽之意,杨炎已了然于胸。他赶开一只小小的飞蛾,缓缓道:“父亲也许认为,和聪明人说话更简单。诚然,有时确实如此。但要将一件事说清,又让听者听得进去,实则很难。言者和听者都要有智,有识,更要有耐心,甚至身子也要足够好,才有气力说,有气力听。同僚之间,友朋之间,夫妇之间……概莫能外。聪明人有智,有时也有识,但未必有耐心。她有智,有耐心,也有识,只是她的‘识见’和两京士女的‘识见’不大一样而已。和她说话,反而往往比和聪明人说话简单,而且……”
他好像说得太多了。
“而且?”他听见父亲追问。
杨炎露出一个三分苦七分甘的笑容:“和这种人把话说清楚的快慰,其实远胜于和聪明人之间的会心一笑。”
“为甚么?”
杨播皱起眉。
因为那孩子太过愚钝,和她说话,会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快意?
他的儿子不是这么容易满足的人。
“因为聪明人太想明白彼此的意思,太想‘会心’了。”杨炎道,“可说话不止是为了‘会心’。说话有时是为了让听者懂得言者的心意,有时却是为了让听者看清听者自家的心意……和她说话,就只是说话。她身子健壮,心志坚强,比这世间九成九的人都更能听人讲话。”
“……是么?”杨播从未想过会听到这样一番回答,不由微微出神。
“是。”
杨炎疑心,那位张兄喜爱她的缘由也是一样的。武人看似不如文士们心机深沉,但生涯艰险劳累,谁都希望身边有一两个能使自己弛解心防的人。
何况……她又那么美。
“那胡女当真好看,我那一回就称赞过了。”
杨炎吓了一跳。恍惚中,他简直以为来者说的是他此刻心中所想的人。他打点精神,回身行礼:“颜尚书只看背影,也能认出某么?”
——凤翔虽然戒严,但百姓出门求医、礼佛等事并不受限,杨家又是当地望族,更胜于寻常黔首。杨炎和父亲说过话,便来了开元寺。
“我记性好,只见过一面的人也认得。”颜真卿莞尔道,目光仍未从那幅因缘故事图上移开。
“颜尚书自是高才。”
颜真卿笑着摆手:“这算不得甚么,我从兄更了不起。他那年调任犀浦主簿,押送行徒,在路上不小心丢了籍册。可是到了衙署的时候,他将上千行徒的姓名籍贯一一道来,一个也没有错。”
“颜尚书说的是常山那位颜太守么?”杨炎不觉望了一眼画中的女郎。
“不是。”颜真卿摇头,“是他同父的长兄,讳春卿,我们唤他大兄。大兄死得早,如今看来竟是幸事。不过,我听说,守睢阳的张巡也有这种本领。城中的每一名士卒、每一名平民,他都记得。”
杨炎笑了笑,没有接话,本分得几乎有些失礼。
换作平日,两度偶遇一位高官,他理当穷尽学问和智计,让对方察觉自己为学之勤勉志向之高远、才具之秀拔,使自己成为受到奖掖的才俊,使对方成为推贤进能、“有知人之鉴”的好官。进士科的士子们在考前都要请谒献书,向主司投送文卷,他早就习惯了这一种行事。他并非不愿自荐,否则,汧水陇山之间,也不会传遍小杨山人的名头。
他是做不到。
父亲病重,他无心出仕,也无力出仕。
而且……
每一次、每一次与颜尚书见面,都是在这壁画前啊。
他不能在她的目光中刻意逢迎,将叛军中人一律斥为禽兽。
他也不能在她的注视下坦然讨好颜尚书。因为她确实亲手刺死了颜尚书的从兄。
他所描绘的她的目光,原是向着佛陀的。可他总觉得——他希望——她在看着他。
在某个很远的地方,含着眼泪,或者带着笑意。
“你那日说你在家中奉养父亲,莫非是侍疾么?”颜真卿嗅到了杨炎衣上的药香,随口问道。
“是。”
“先父去世早,我从小就知道,侍疾是一件辛苦的事。你……”
颜真卿又说了几句,无非是叫他用心调养,按时饮食,自身无病无患,才能好生奉养老父。杨炎垂首听了,正要告辞时,颜真卿指着壁画一角,问道:“那是一只猫么?我今日才瞧见。”
“是。”
女供养人身后的角落里,蹲坐着一只橘黄色的小猫。小猫竖着耳朵,俨然也在静听佛祖说法。颜真卿仔细看了看那只猫,笑道:“我从未在佛家的图画中见过猫。这是甚么掌故?”
杨炎微笑道:“佛陀诞生时,天竺一带还不大有猫的踪迹,因此佛经中甚少说到猫。但某想,猫也是有情众生之一,不妨一同来听佛陀讲法,便在供养人身后画了一只猫。这猫并无掌故可言,不值一哂。”
颜真卿又看了那只猫两眼,忽道:“你去过洛阳么?”
“不曾。”杨炎微觉不解。
“武后在位时建造天堂、明堂,你应当听过罢?天堂脚下安放了一块石碑,据说是在汜水中挖出来的瑞石,上头刻了一段铭文,叫《广武铭》。我曾亲眼见过那块‘瑞石’,”颜真卿淡淡一笑,“‘离猫为你守四方,三六年少唱唐唐,次第还歌武媚娘。’”
六亲之中,离卦指的是中女或次女,而武后在家中行二。武后称帝登基的那一年,授意各州建一座大云寺,各寺收藏一部《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》,又令僧人们向民众讲解此书,宣扬她改唐为周之举实为天意所系。书中说:“猫者,武之象,武属圣氏也。”
猫者虎也,虎者武也。所谓离猫,为民众守护四方的离猫,便是武后本人。
有唐一代的饱学之士,无不知晓武后是如何以谶文为自身造势的。
“颜尚书是说,猫……”
第134章 (134)至德二载六月十二日 (下)
不对。武后是上皇的祖母,是圣人的曾祖母。神龙革命以来,李唐皇室对天后以周代唐之事,向不讳言,亦不非议。开元时的名臣显宦如姚崇、张说、宋璟诸人,也大多是在武后掌权时受到拔擢重用,才得以迈入高官之列。论公义,论私心,他们都不愿指斥她的过恶,而宁可赞美她的功绩。颜真卿是唐室臣子,又在开元初年长大,没有越俎代庖、鄙夷武后的道理……所以,颜尚书的意思,并不是说猫乃无德之兽、作乱之物,不应画在佛法故事图中……不,他或许真有此意。但他不会说与自己一个外人。
杨炎又回到了和聪明人说话的境地里。电光石火间,他那短短一隙的停滞几不可辨,谈吐依旧清如水玉,贯若珠玑:“猫既是天后的化身,多半与天后一样热爱佛法,前来听法,也属自然。是么?”
“是。”
颜真卿含笑道。他两次见到这个姓杨的青年人,都忍不住多说几句。颜真卿年少丧父,事母至孝,但他的母亲殷氏夫人逝于洛阳,他当时不在东都,未能尝药服劳,心中常以为憾。是以,见到杨炎弃官还乡,奉养生病的父亲,颜真卿难免暗生感喟。况且杨炎恪守孝道,沉敛知礼,天然令长者期许。同为关中士族子弟,这个青年人的言语举止间,常有一种颜真卿熟谙的慎顺和聪慧。
当真……过于聪慧了。
他不喜武后,杨炎没猜错。他不会对一个外人说出口,杨炎也没猜错。
“据说伊阙龙门山上的大佛,是依着武后的相貌刻造的。”安阳距洛阳不过六百余里,他们骑的又是河北健马,今日才到洛阳,可以算得上十分迟缓了。她在城郭东门外勒住马,极目南望。
封玉山清了清嗓子:“你终于说话了。”
这几日,投宿也罢,出示文书也罢,都是他出面应答。细究起来,今日以前,她说的最后一句话,是在鼓山上的那句“我可以不在乎”。
狸奴垂着眼,取过水囊。在洛城的时光,总是苦多于乐,她无意入城,喝了一口水,便拍马向南,预备绕城而过。
“等一下!”封玉山任由坐骑跑了几步,蓦然出声,“伊阙的大佛……我可以去瞧一瞧么?”
他少有所请,一旦开口,狸奴自无不应。伊阙在洛阳城南二十里,他们很快到了龙门山下。
这确非她初次见到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。
上一回是去年正月。她受命前来,带着一队兵士,削毁印度僧人善无畏的塔坟——城中百姓传说,当年善无畏在此咒死的那条巨蛇,便是安禄山的化身,安禄山极为恚怒。僧人们苦劝无果,只能流着泪,齐声诵经,任由他们推倒塔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