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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58)

  两人齐齐一惊,狸奴连擦眼泪都忘了。薛嵩霍然抽刀,眨眼间刀锋直指那人的咽喉:“封五郎,你为何在这里?”

  封玉山不退不避,以目光示意洞窟北侧的山路:“某从那边绕过来的。”

  薛嵩的刀锋没有移开。

  封玉山叹道:“将军这两日心里有事,今日又特意遣开某等。某要猜到这些,也不算难。”

  “不难?”薛嵩笑了一声。

  “某早就想到,何六娘记挂的那个男子,必是大唐朝廷的人。”封玉山说得艰难,三分尴尬七分歉意。他本无意这样揭破她的心事:“如果那个男子是我们这边的人,哪怕是一个没有半点功勋的兵卒,一个小吏,一个商人……她也不至于藏在心里,从不提起。”

  薛嵩回撤刀尖,冷淡道:“那么,你又要做逃兵了吗?”

  他听过狸奴随张忠志去行唐的事,也知道她当日何以受伤。对这个心机深重的封五郎,薛嵩实无好感。

  “我第一次做了逃兵之后,原打算一辈子留在山上,是她将我带下来的。我家中已经没有人了,她去哪里,我就去哪里。”

  薛嵩盯了封玉山一阵子,收刀入鞘:“随你。”他侧过脸,眸光扫视身后的洞窟,“何六,如我方才所言,这是河北二十四郡最美的一窟。看过这一窟,我们河北便没有值得一观的石窟了。这一窟,你今日进去,还是以后进去?”

  今日看了,穷尽此地美景,便可一去不返。

  今日不看,则是存下一桩美妙牵绊,归来时再行游赏。

  从他也不清楚的某一刻起,他早已默认她会走。他所不能肯定的,是她是否还会回来。

  狸奴擦掉眼泪,向洞窟中望去。

  北齐高家自称转轮王,石窟中的塔便是他们的转轮王塔。塔柱大龛中的佛像既是佛陀,又是高家帝王的化身。薛嵩和她自然不知这些,更不知这洞中的佛像是哪一位帝王:或是曾在病中高歌“敕勒川,阴山下”的高欢,也就是高贺六浑;或是高欢那暴虐无德的次子高洋,高侯尼干——他们是汉人,但在怀朔居住三代,习性和心性皆与鲜卑无异。

  高坐龛中的鲜卑汉人帝王眉眼微垂,与年轻的胡人女郎对视。酷暑的日光落在女郎的鬓发上,被栗色发丝映出数点灿金辉芒。

  那金色明亮极了。薛嵩的双眼有些刺痛。

  狸奴没有进窟。她回身,从他的手中接过包裹,从他们来时的道路下山去了。

  封玉山向薛嵩一叉手,跟在她身后走了。

  洞中的鸟雀又叫了起来。薛嵩负手立在原地,直到山林复归沉寂。

  第二日,郡中晚衙过后,张忠志和两名副将正要用夕食时,亲兵禀报:“薛将军来了。”

  亲兵话音才落,薛嵩已闯入正堂,满身都是尘土。张忠志忽而心头发颤,在案后站起:“薛四郎,你……”

  薛嵩大步走到案前,骤然跪倒。张阿劳和王没诺干各自瞪大了眼睛。

  “是她出了事?”张忠志握紧了拳,促声问道。

  薛嵩看了看周围:“为辅兄,请你……”

  张忠志立刻将几人遣出堂外。薛嵩只觉喉咙干涩无比。

  “我让她走了。她以为她会回来,但……总之,请你降罪。”薛嵩垂下头,解掉佩刀,扔到一边。

  他听见案后的人似乎退了两步,然后静了许久。

  他还听见,暮风吹动庭中的槐叶。

  那么长的山路,她走下去时,一步也没有停过。她难道不晓得,她这一走,他会怎么想,他们会怎么想?她以为她会回来,仅此而已。

  “为甚么?”

  “为辅兄……”薛嵩重又抬头。案后的人嘴唇一动,仿佛有心纠正他的称谓,却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。然而那一笑委实太轻太淡,薛嵩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笑容:“……我们所有的,已经够多了。”

  “‘我们’?”张忠志又笑了。

  那是一个讥刺的笑。

  “连此地的骄兵悍将,你都可以压制,可以令他们钦服。你有才略,有胆气,也有精兵,如今你想娶河北哪名将领家的女儿,都不费力。纵是蔡希德、史思明,也必定乐意将女儿嫁给你。为辅兄,你所有的,已经这么多了……”

  “我们?”

  张忠志打断他,又重复了一遍。

  “你爱她,我也爱她。”薛嵩道,“所以我才叫她走。”

  他忽然很累。昼夜兼程三百里,他本来也累了。他不再看张忠志,闷声道:“她体谅你……她体谅你,你不知道的。她明白你有隐衷,有憾恨……因为你们是一样的人。可是,她要用自己去填你心中的空缺,我……我不愿意。她填了你一人的憾恨,填得了幽州每个人的憾恨吗?”

  张忠志踱到墙边,俯身拿起那面奚琴,连着琴囊,扔到薛嵩面前。他手底并未用力,地上又铺着薄薄的地衣——那面琴也许已然摔毁,也许没有。

  “多谢你。”他说。

  薛嵩怔怔望着他,却见他已转身出了正堂。

  经过偏厅时,张忠志在那丛蔷薇边顿住脚步。他拈下一片坠到他袖上的花瓣,扬声召唤家仆:“砍了。”

  “将军,你……”

  “恭喜将军!”

  两名偏将跟过来,同时开口,旋即一顾彼此。张阿劳皱起眉头,王没诺干却不以为意,继续道:“恭喜将军!这架花早该砍了。”

  张忠志看了他一眼,平淡道:“滚。”

  王没诺干退下后,张阿劳觑着张忠志的脸色,小声说道:“将军,何六娘的母亲还在河北。她一向孝顺,过些时日,必定还会回来……”

  “薛四郎多半要将她母亲接到安阳。”张忠志扔了那瓣蔷薇,抬手揉着眉心。

  张阿劳想了想,又道:“那个王谦……”

  “谁?”

  “就是从前做过汲县令的那个王谦,家在藁城……他三月里拜见将军的时候,不是还说他的孙女美色过人,愿将孙女送来侍奉将军么?河北自古美女就多,将军委实不必……”

  张忠志原本渴望听一听副将的劝慰。他此刻当真不想独处。

  可是他一句也听不下去了。于是他吩咐道:“替我和那几个文吏说一声,让他们为我留意,幽州哪些将领家中还有年齿合宜、尚未许人的女郎。”

  张阿劳一凛,叉手应道:“是。”

  两名副将都走了,张忠志孤身立在花前,看了一会。赤琉璃般的花朵仍旧光艳,一如那日的黄昏。

  这又是一个黄昏。夕鸟追逐俦侣,落日沉没在墙垣的另一边。

  那一夜……他唱了哪些歌?

  ……男儿欲作健、结伴不须多……念吾一身,飘然旷野……

  飘然一身,也就没有软肋了。

  “将军?”苍头老仆持着锄头,战战兢兢地走近。张忠志如梦初醒,摆手止住老仆:“罢了。”

  第133章 (133)至德二载六月十二日 (上)

  “我有时想……”杨播近来的话比从前多了许多,“安禄山说是做了‘太上皇’,实则多半已经死去,朝廷上下无人不知。可到了如今,却无一人提议,在两军交战时……”

  他以手抚膺,又咳了几声,帕子上立时染了数点殷红。杨炎取过一块干净的帕子,递给父亲:“两军交战之际,我军将帅却不曾借此消息,瓦解叛军士气。是么?”

  “嗯……”

  “一则,叛军自家未必不晓得安禄山已死的事。但叛军形势仍是一片大好,否则凤翔也不至于戒严至今。可见,今日的叛军,还没到可以动摇的地步。二则……”杨炎捏起爬上案脚的一只小蚁,将它放到地上。他的举动极柔和,而言辞极冷冽:“成都的那位,不也是‘太上皇’么?”

  成都的太上皇,也是被迫做了太上皇的。反复提及洛阳的“太上皇”如何做了太上皇,又是如何被弑,于凤翔的坏处多于好处。设若唐军在阵前大喊“你们的太上皇已经死了,快快投降”,燕军回一句:“你们的太上皇就安好么?”那情景委实令人不敢设想。

  杨播放声大笑,笑得又咳了起来。好在这一回他倒没有咳血,不多时就止住了。他喝了两口水,叹道:“你这孩子真是聪明,怎么……”

  又聪明,又凉薄。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孩子?你这样的孩子,又为何会喜爱那样的女郎?

  他自然没有说出口。方才的那一句,已是他素日里绝不肯说的了。体魄康健时,做一个严厉的父亲,既绰有余裕,也理所当然。但当他们逐渐发觉那份威严并不能够“与天久长”之后,他们有时便会不甘不愿地让步一点——也只是一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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