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炎缓缓吸气,再吐气,一手抚着她的头发,微笑道:“你不想看《龙筋凤髓判》,那《游仙窟》呢?我家这部,是我十八岁时瞒着我父亲抄的。”
“你自己抄的?”
“是。那年日本使节入唐,高价求购张鷟的文章,内中就有《游仙窟》。我长安的友人听说了,便设法寻了一部来读。那时我恰在他家,用了一日抄毕……《游仙窟》一万又七百字,第二日我的手臂险些抬不起来。”
狸奴盯着他,啧啧道:“你抄《龙筋凤髓判》,恐怕没有这样用心。”
“《龙筋凤髓判》么?我是交给我家惯用的佣书人抄的。”杨炎诚实道。
她闷声笑了。
“后来我又寻了别的抄本,用了一旬的光阴,精心校勘,然后再度缮写。”他记起,她说洛阳妓馆的妓女们给过她半卷《游仙窟》,“你在洛阳读过的,也必定不如我这部精良详定。”
狸奴敛了笑意,沉吟道:“我读书不多,但我猜,你这部书未必有你说的那样精良。”
“怎么?”
“你以前告诉我,所谓校定、勘正,是说书里有错字脱字,要用别的抄本彼此比对,自己思索判定哪个字是对的。可是,这书里的譬喻,连洛阳妓馆中见多识广的姊姊们都常常看不懂,比如‘长垛’‘麦陇’指的是哪里,‘酒勺子’又是甚么……难道你十八岁时,就都能看懂,甚或弄得清哪个字才是对的?”
“……”
杨炎这些年几乎没再翻开这部书,方才说起它也只是随口寻个话头,此时竟不知如何应对:是该承认自己亲手勘正的书中或许有诸多错讹之处?还是承认十八岁的自己已经比洛阳的妓女们还要“见多识广”?
狸奴又笑了起来,笑得止不住。
“我错了。”他丧气道,“不看书了。我们去吃糕饼。”
她只觉他这样子可悯可爱,不由得踮起脚,搂住他的脖颈。她沐浴时涂了口脂,热气蒸熏口脂泽润之下,干裂的双唇又变得温软。那一点温软落在杨炎的脸颊上时,他周身一僵。当那温软逐渐移到他唇上的时候,他忽然按住她的肩,推开了她。
这一切都让他如在梦中。他十几岁时在这间院子里读书,有时读得累了,伏案而眠,也会偶尔在暮春的夜晚、盛夏的午后,遭遇一场凌乱的、冶艳的梦境。
而此刻有一个女郎就站在这里,在他放满了书卷的木架中间。她从他睡前读的那卷书中走了出来,站在他的眼前,他住了多年的屋子里。她穿着汉女的衫裙,颈下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肤,嘴唇嫩红,蓝眸里漾着水色,水光中映出他哀伤的脸。午后的阳光穿过书架和卷轴,细碎地洒上她的脸和唇,使那两片嫩红多了一点透明的光泽。夏风自南而来,被庭前的榆树枝叶筛过,裹着叶尖的清凉气韵卷入堂中,掠起她鬓边的碎发。
他少年时最冶艳的梦境,他成年后最隐微的期盼,都不及她美。她美得令他心痛。
“这是我家。你在我家……我不愿亵慢你。”他又要流泪了,唯有尽快将话说完,顾不得如何遣词造句:“我怕我亲了你,就想要更多,想要你的身……这是我家,我……我不能待你不敬。”
她果然没再靠近他,转而轻轻倚在身边的书架上。过了近半刻钟,她才道:“严庄和安二郎弑杀安将军的那一夜,我在洛阳宫中。他们关了我四十四天。那四十四天里,好多个白日、好多个黑夜,还有一些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的时候,我是想着你,才捱了过来。我时常想你说过的话,你的眼睛和头发……想你的身体。”
他的心脏被捏紧了。
“殿里其实不冷,有帷帐,地上铺了毛毡,李猪儿还给我送了裘衣。但那种日子过上几天,手脚就会慢慢发冷,然后是整个身子……我恨他们,但恨他们也没有用处,所以我渐渐不想他们了。我把一半的辰光用来担心我阿娘,另一半的辰光用来想你,想我和你在长安认识的年月,想上党的那些事……是,我想着你的身体,好像会暖和一点。”
杨炎猛然揽住她,将她箍在他的怀里。
“那时我还想,若是我怀了你的孩儿就好了。但我不曾怀上……况且,孩子是孩子,你是你……我想的是你。”
他的泪水炽热,一滴滴浇在她的长发上。他想,如今天气这么热,她应当已经不冷了,也不须他来暖她了。
“我回过河北了。他们把我扔回了河北……不对,是好生送回了河北,因为他们顾忌为辅。”
连“兄”字也不加了么?他晓得她往日称那位张兄为“兄”。
“我还回了幽州。我去过他的旧宅了,在良乡那边的广阳城里。你知道么,方才见到你院里的花和树,你的书,你住的屋子,我便忍不住猜测,你小时候一定过得很快活。他不像你,也不像我,他小时候甚么也没有。他待我恩义太深,我不能背弃他……要是没有他,我那一夜就死了,我母亲也未必能活。”
为了恩义吗?杨炎竟有些走神。岑参从北庭南下,来了凤翔,做了补阙,他已听说了。五月里官军大败,岑参感慨赋诗,那两首诗传唱于闾巷之间,他也听见了。
……早知逢世乱,少小谩读书。悔不学弯弓,向东射狂胡……
他会开弓,也会拿刀,但他终究是和岑补阙一样的文士。他们不在高位,也没有兵马,无法尽诛“狂胡”,而她却只有回到东边的“狂胡”中间,才能活得安稳。
“那你……可你还是来了。难道是因为……那封书信?”
他越发抱紧她,仿佛这样她就不会走了。他也觉得自己可笑。
“书信?甚么书信?”她感到闷热,但一点也不想叫他松开,“是薛四。他问我要不要来……我也……”
她也不明白她怎么来了。
——她当然明白。
这一日安阳下了一场小雨,暑气为之一洗。西边的战事没甚么可忧心的:屯守陕郡的杨务钦降了唐廷,但燕军早有布置,陕郡虽在交通要道上,却也动摇不了他们的根本。他们这些远在河北的人,管好自己辖有的兵马和郡县就可以了。薛嵩早早回到住处,取下架上的几把刀,逐一擦拭。亲兵见他心情不坏,试探道:“将军,那个女子……要怎样处置?”
“哪个女子?”
“那个弹箜篌的女子。”亲兵尴尬道,“当初将军吩咐,关她一个月。”如今已经过了三个月,而那乐伎并未怀孕。
他擦拭刀锋的手一顿:“给她钱帛,叫她走。”亲兵领了命,才要出去,忽又听薛嵩道:“等一下……带她过来。”
幽禁三月之后,那乐伎的身形瘦了许多。她低头进门,连看他一眼也不敢,径自跪下。
“抬头。”薛嵩说。
堂下的女子怯怯地抬脸。她两颊消瘦,眼窝微陷,双眼显得比从前更大。因此她的脸也比从前还像他熟识的那张脸。薛嵩分辨不出,自己面对这副有其形而无其神的容貌,究竟是怜惜之情多一些,还是厌恶之意多一些。
但他也无须想清楚——就像他在意狸奴被关了多久,却不会在意她被关了多久。
“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?”
乐伎怔了一怔,颤着嘴唇道:“愿意……妾愿意。”
那一瞬间,薛嵩厌恶她,更厌恶他自身。他仍然记得,张忠志甫一察觉她的容貌与谁相似,便将她逐了出去。他遏制那些无用的心绪,冷淡道:“只要你恪守本分,我不会苛待你。”
乐伎连连叩首。
“你不得走近安阿姨住的院子。你要是让她见到了你,便去做营妓。”
“是、是。”乐伎仍旧垂着脸,眼角瞥见刀锋反射的寒光。在常山郡署中听见“何六”二字时,她已由那个姓猜到了几分。
她自幼时时听人说,她生得像胡人女子。在汉女耳中,这话自然算不得夸赞。但过去的三个月间,她千百次想过,她真是胡人的话,必定更像他们在意的那个人,必定能……大约能……过得更好,吃得更饱……
何是胡人的姓。倘若她真是胡人……该多好啊。
第139章 (139)至德二载七月十九日
七月十二日,降唐不过一月的杨务钦战死,燕军将领安武臣重新夺回陕郡。东边的高密琅琊为唐军所得,但于大局并无妨碍,安庆绪便不放在心上。至于在幽州拥兵自重的史思明,他已无力约束。于是他反而不忧不急,时时饮酒作乐。这一日他又饮酒时,宫人说李猪儿在外求见。安庆绪仍旧端着酒盏:“让他进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