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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65)

  这几个月他没怎么见过李猪儿。除了他最倚重的严庄之外,他近来很少见河北的臣僚和将领们,只由严庄替他料理一切外务。

  “如今陛下的位子坐稳了,我们也该好生安葬太上皇了。”李猪儿指着徽猷殿的方向道。

  他才一开口,安庆绪的脸色便是一沉。他定定坐在锦裀上,不肯转头,不肯顺着李猪儿的手指,去看那个方向——父亲遗骸所在的方向:“你倒是忠心。”

  李猪儿像是没听出他的讥刺:“当日我们是为了安定人心,才不发丧,到今日已经过了半年了。太上皇一世英雄,不能就那样埋在地下,连一个供人祭扫的去处也没有。”

  “你一辈子尝不到女人的滋味,也没有后嗣,不都是因为他么?我还以为,你杀了他,报了仇,心里十分快活。”

  李猪儿是契丹俘虏,被俘时才十岁。安禄山阉割他之后,将他留在身边为奴。男子大多瞧不起去势的同类,哪怕是被迫去势、无辜受害的同类,故此安庆绪难免语带轻蔑。李猪儿也不生气:“太上皇在世时不顾何六娘的心意,要将她嫁给张将军,可她依旧待太上皇忠心耿耿。我的心思,也是这样。”

  他恨安禄山,甚至亲手执刀刺死了安禄山。但他刺死的这个人,在过去的十余年间,也曾令他甘愿仰慕和依附。他还记得,当年他同族的勇士们虽然做了俘虏,但一经安禄山亲自抚慰,他们无不动容,纷纷成为他阵前的战士。

  “阉人果然和女人没有分别。”安庆绪冷笑道。

  李猪儿也冷笑起来:“看来,何六娘的话没说错。”

  “哪句话?”安庆绪醉意渐去,眼神冰冷。

  你们倒是男人,可你们这样的男人,就连一片云的影子,也承受不住。李猪儿打量了一下安庆绪面前的酒壶和酒盏,又看了看他那因长日饮酒而泛红的双眼:“既然你不愿将他落葬,那么……我走了。”

  “你要去哪里?”

  “回河北。”李猪儿不再多说,转身出门。

  路过御史台时,他隐约听见严庄正和人商议自己父母的葬仪:“让赵骅来写志文,他的文章好。我父亲追赠魏州都督,母亲齐国夫人……陛下?陛下自然听我的……”

  这一日的午后,杨播走到东院门口,就见儿子正拉着那女郎看梨树上的果实。他在门前站了片刻,望着树下并肩而立的两个身影。仆婢瞧见了他,向杨炎示意。

  “父亲?”杨炎转过身。

  杨播仿佛这才醒过神来,咳了几声,向狸奴招手道:“何六娘,你随我来。”

  “父亲……”

  “我不逐她出门,也不欺侮她,你放心。”杨播淡淡笑了,俨然有几分揶揄的况味。母亲死后,杨炎没再听过父亲这种语调,竟愣住了。

  狸奴跟着杨播,进了正堂,在下首的一张几案后跪坐下来。老人揭开博山炉的盖子,投了一块紫赤色的苏合香进去:“梨子还要一两旬才能吃,杏子已经熟了。那两株杏树结的果子,你吃到了罢?”

  “吃过了……很甜。”

  “这几日的饭菜,还合口么?”

  “杨公……”她抬眼,“我该走了。”

  香料爇燃,微红的焰色隔着炉身上的云母小窗透出来。焰光中,香炉四周刻镂的大海、鱼鸟和仙山越发清晰。杨播低眸凝视那海上仙山,手中的木柄紫铜勺子不疾不徐地搅着炉中的香:“孩子,你是不是怨恨我?”

  她摇头。

  “那么……你怨恨他当日那样听我的话?”

  狸奴依旧摇头。见对面的长者兀自搅动香料,似乎还在等着她说下去,她双手理了理膝上的裙裾,轻声道:“他风度好,有才学,人又聪明。这些令我喜爱的地方,与他的门庭、他的孝心。还有,他生来就有的,‘做官’的天分……都是混在一处的,拆也拆不开。没有那片地,就没有树上的杏子。那杏子味道鲜美,因此……我不想怨恨那片地。况且,我即使怨恨,也没有用处。”

  杨播搅拌香料的举动慢了下来。

  他当初不喜她所在的那片地,那片僻远的、不止属于汉人的土地,而错看了树上的果实。这孩子见事这样清明,劝她留下的话,他已说不出口了。

  “所以……杨公可以不必挂怀。我只希望杨公安心养病,早日痊好。”

  “我赶你走,让你多吃了那么多的苦,你也不生气么?”杨播又问。

  然后他看见那孩子仰脸笑了。炽烈到极致的深艳,和疏阔到极致的稚气,交融在一张脸庞上,能使任何人暂时搁下防范,听她说话。从前杨播认为这是胡姬天生的惑人之能。但卸去了旧日的偏见以后,他能够分辨出,她有惑人之能,却没有惑人之志。他当然不知道,就连最能惑人的安禄山,也愿意信任这张脸。

  “我年纪还不算大……呃,封五郎嘲笑我是老女,但我想,二十一也不算很大,而且我身子一向壮健,吃一点苦头,也很快就好。”她说。

  杨播笑了起来:“在一个老人面前说这种话,可不妥当。”他丢下紫铜勺子,叫家僮进来磨墨。墨磨好之后,他将一支毛笔向她的方向推了半尺,指着案上的熟纸道:“你给我写几句胡书罢。写甚么都可以。”

  狸奴略略鼓起两颊,不解其意。她起身,走到那张几案前。

  “这是一句话么?”

  如他儿子所言,胡书果真是从右向左,横向书写的。松烟墨香气氛氲,是杨播自幼熟悉的气味。但此刻落在纸上的墨迹,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文字。

  “是。”狸奴放下了笔。

  “是甚么意思?”

  “邺城,不再有了。”

  “邺城?河北的邺城?”杨播学问渊博,自然晓得那座曾与长安金陵鼎足而三的都城,更晓得它的旧事,如袁绍的图谋,如铜雀三台和魏武帝曹操的陵墓,如那座壮丽城池葬身于烈火之中的始末:“‘起于邺者,天下始业也,会于真定也’……如今邺城却不再有了。你身为河北人,不免为此叹息,是么?”

  “是。”狸奴道,“我这一回正是从真定过来的。”

  “真定县,常山郡……那是另一片地了。”

  杨播应当不知张忠志的事,因此狸奴也分不清他的话语究竟是窥测,还是纯粹的喟然。乍一看去,杨炎和张忠志,恰如杨炎和她,一文一武,一汉一虏,一名门一草莽……可究其根本,关中和河北,最初就是全然不同的两片土地。

  但杨播语意所指,似乎又不是这件事:“一百多年前,隋末大乱时,窦建德曾经据有黄河以北大半土地,也曾据有常山郡。你晓得么?”

  “晓得。夏王是河北贝州人,常山郡的民众至今传说他性情仁厚,抚恤乡民。”

  “窦建德在河北乐寿自立为帝,却仍旧自称夏王,行事温和,又对隋朝皇后、宗亲尊重备至。王世充逼皇泰主禅让,在洛阳自立为帝,又害死了皇泰主,政令亦十分严苛暴虐。窦建德、王世充被俘后,大唐的高祖皇帝下令杀死窦建德,而对罪孽远重于他的王世充,却只是流放巴蜀。我小时候读书,读到这里,很是疑惑,后来才突然明悟。”

  “嗯?”

  “窦建德是河北贝州人,王世充是关中新丰人。窦建德起兵时是农人,王世充自立时则是大隋的高官……”杨播目光下移,不去直视那孩子的眼睛,“和高祖皇帝一样。”

  狸奴沉默了许久,才道:“这也不奇怪。”

  关陇贵族自当保全别的关陇贵族,因为保全同类就是保全自己。同类篡位夺权没有大错,约略等于自己篡位夺权没有大错。

  杨播的话,实则还未说完——

  “而王世充……也只是冒称京兆王氏而已。他祖上是胡人,祖父那一代才迁居新丰。他家原本姓支,是西域月氏人。”

  所谓贵与贱,所谓汉与胡,所谓内与外,所谓同类与异类……

  也不过是随时可变的。也不过是依着人心和利害来划的。

  “别说了。”狸奴将脸转到一边,声音放得更软,“杨公说这些话,自己心中也不好受罢。”

  “好,不说了。”杨播目视熟纸上那行墨迹,“这句话怎么读?”

  “LA’ngyap.”

  杨播跟着读了两遍:“后者应当是‘邺’,那么LA就是……‘不再有了’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我知道了。”杨播点了点头,话锋一转,“我去年冬天写信叫他回家的时候,当真以为自己要死了,不料竟又侥幸偷得一春一夏。但今年冬天……我应当是捱不过去了。我求你一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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