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甚么事?”
“既然你不打算留下,那你替我劝一劝他,让他尽快成婚。”杨播从容道。
那孩子的嘴唇逐渐开始发颤,在身前交握的双手也捏紧了。他只作未见:“他年纪不小了。若是还不成婚,我死后他又要服丧二十七个月……或者,即使暂时不娶妻,买一二良人女子为妾,以存血脉,也不是不可以。”
“好。”
她退了出去,步履匆匆。杨播又咳了一阵子,不多时,杨炎疾步进了堂中:“父亲,你对她说了甚——”
“我逼她留下。”杨播道。
“我明白父亲的心思,但父亲这是欺……”父亲手中帕子染血,鲜明刺目。杨炎忍了又忍,还是没有将那句话说完,眼前只剩她泪水盈盈的样子。
“不错。我欺她心肠软,用道义逼迫她。”
“她母亲还在河北,我不能为了一己之欲,而……”
“你是我儿子。你舍不得做恶事,只有我来做了。况且,她这一回矢志要回河北,焉知不是因为……”杨播卷起那张熟纸,用细绳缚好,似笑非笑地扫了儿子一眼,“那边的男人也欺她心肠柔软……也借道义逼迫她?”
杨炎一时五内如焚。那日她来亲他,被他躲开了,而后这几日他始终以礼自制,不曾亵慢她。可他每一想到,那么柔润的嘴唇,来日将为他人所独占,那么美丽的肉身,将有别的男子或款款触碰、或热烈求索,那么柔软的一颗心,以后只会盛放他人的功业,关怀他人的衣食起居……
他就嫉妒得要发狂了。
“孟子说过,君子可欺以其方。你想娶她,别人也想娶她,各凭本事罢了。你从小就不是器量宽洪、温良谦退的人,如何竟在这件事上,忽然有了克让之德?”
第140章 (140)至德二载七月二十五日、八月一日 (上)
“河内盛产牛膝?”
“是。河内也产茶,但妾家里不大喝茶,只喝酪……牛膝是常见的药材,因此见得多。”
果毅都尉的目光在女郎微垂的脸上流连了一阵子,逐渐缓和。河内陷于贼手,凤翔县的守军中又没有来自河内的兵士,他无法辨认这女郎说的话是真是假。但他今日从河内县的坊里数目问到当地土产,这女郎都答得出来,他看不出异样之处:“你可以回去了。从今日起,你也可以出门走动,但最好有男子陪同。”凤翔戒严太久,近来县里的百姓已经不堪其苦,人心躁乱,街上时而有人为一点小事争闹不休,乃至大打出手。
“多谢。”狸奴又行了一礼,转身出了门。
比她先受了讯问的封玉山已在堂外相候。直到走出凤翔县廨所在的坊里,封玉山才低声道:“薛将军当日真是用心良苦。那两张纸上写的,果然都是军中的人会问到的事。”
“他那个人看似浪荡,其实细致极了。他但凡想做一件事,就必定能做好。”狸奴叹道。
薛嵩必定料到,在长安以西,唐军所据的地方,她一旦不慎露出河北口音,便有断送性命的危险。此刻河北大半郡县局势安稳,除了包藏异图的叛军谍人之外,不会有寻常百姓为了一个渺远的“忠”字奔波两千里,前来凤翔投奔新帝。但河内县离安庆绪治下的洛阳极近,乡民语音又与河北无异,“不愿忍受叛军暴行”的河内百姓逃难至此,也不算奇怪。于是,薛嵩在给她的包裹里,附上了河内县的坊里数目、山川地势、人口土贡——狸奴和封玉山早已熟记这些,到了杨家后,杨炎又翻出几部藏书,让他们背下了河内县的一些史事,以备不时之需。
“我们既然受过了讯问,也能走动了,是不是……”
狸奴促声打断他:“不要问我!我不知道!我知道我该走了,我……你不要催我,我知道我……”
杨家院门前的两对石阙已在眼前,而杨炎就站在那石阙前方等着她。
“等一下!你别发疯了!我是说,”封玉山如同看傻子一样看她,“既然我们能走动了,我是不是可以带地黄粥出门玩了?杨家的虫鼠都死绝了,也该带它出去找吃食了。”
“……是么?”
“哦,不是找吃食,是找玩物。杨家日日有人喂它,它捉了老鼠也不过是捧在手里玩,啧啧。”
狸奴咬了咬嘴唇:“那……封五郎你说……我们是不是该走了?”
拖得越久,她就越不敢想,来日回到河北,该当如何面对张忠志和母亲。
“我们已经受过讯问,暂时不至于有事。你好不容易来一回,自然要住够了再走。至于回去之后的境况,就算张将军变心了……”封玉山瞟了一眼杨炎的身影,微微提高了嗓音,嘲谑道:“还怕河北没有别的男人娶你?”
杨炎眼神一黯,但也没说话,加快步子,迎上前来。
三人从两对石阙中间穿过。杨炎祖父杨哲素有孝行,天后下令旌表杨家门闾,本州刺史受命在杨家门口树起二阙。杨炎父亲杨播亦以孝得名,上皇在位时又为他家另树二阙,如今杨家共有四座石阙。封玉山那日在伊阙龙门石窟时,不知“伊阙”之“阙”应作何解,到了杨家才真正明白。四阙分列门前,为示敬重,人进门时只能从石阙中间走过——迈入杨家宅门的路,因而比许多勋贵高官家门前的路还长两丈有余。两对石阙高大严整,使得它们隔出的这段路多了几分奇异的幽深之气。行在这段路上,渐次迈向那门楣高阔的宅院时,狸奴不觉打了个寒噤:七月下旬的天气兀自燥热难当,这些石阙却仿佛自带冷意。
“从兄长我十七岁。倘使他未曾罹难,今日当是他六十六岁的生辰。”
颜真卿叩拜已毕,取火点燃一盏油灯,供在佛前。灯盏中盛的是专为奉佛而制的香油,燃时芬芳扑鼻。他在香气中闭目静立,默默祝祷从兄颜杲卿和侄儿颜季明远离三途,早赴净土。过了片刻,他睁开眼,对身后的人道:“另一盏就由你来点罢。”
“某手脚粗笨,不懂得如何供奉……只怕举动不合礼数。”那名家仆模样的老者擦掉脸上纵横的泪水,嗫嚅道。
颜真卿握住老仆的手:“李十九郎,我从兄父子和袁长史被俘时,你并未自顾逃命,而是远远跟随叛军,直到洛阳。他们遇难后,你又偷偷掩埋他们的遗骸。你这样的忠仆世间少有,佛陀如何会怪罪你?今日是从兄的冥诞,你若能为他燃一盏灯,他必定十分欣慰。”
老仆依着颜真卿的指点,也为惨死的旧主燃起一盏香灯。燃毕,他抚了抚鬓边的白发,泪水愈来愈多,连忙又举起袖子来擦:“阿郎比某年长十岁,某七八岁时,就跟在他身边了。如今阿郎和小郎君都死了,某……实在也不知道活着还有甚么用处,不如追随他们……”
“你不可作此想。”颜真卿肃然道,“待到叛乱平定,逆胡授首,我们还要告慰从兄的英灵,将他们父子的遗骨迁回祖茔,也要好生安葬袁长史。难道你不愿等到那一天么?”
李十九郎拭去眼中浊泪,恨恨道:“是,某要活着,等到朝廷收复长安和洛阳。到时某也要去洛阳,陪着阿郎和小郎君回到凤栖原。”
颜氏祖茔,正在万年县的凤栖原上。颜真卿颔首:“这样才好。今日既是为从兄冥诞而来,我们便将寺中的佛像都拜一遍罢。”
风铎吟鸣,虹幡摇动。每到一殿,颜真卿必摄衣而入,跪拜诵经,而后亲手燃灯,没有半点轻忽。一重重宝殿经声响彻,一盏盏香灯次第燃起。这般拜了十余间,到得卢舍那佛堂时,老仆已有些不支,颜真卿便道:“我们且在这里站一站罢。”
李十九郎垂首应了。颜真卿独自跪在佛前,隐隐听见后面那间佛殿中的经声:“……道路不同,会见无期。何不于强健时,努力修善,欲何待乎?”
“道路不同,会见无期……”他在心中跟着念了一遍,两滴泪不期然涌出眼眶,滴在了紫袍的下摆上。三十几岁时他曾向一女尼求问,自己今生前程如何:“倘能做到五品官,穿上绯袍,让儿子借父荫入仕,于愿足矣。”那名姓范的女尼却指着案上的紫丝食单说:“颜郎衫色如此。”
紫色是三品高官的服色,他当日自然不敢相信。今年他当真穿上了紫袍,可比他更忠直、更配得上这身袍服的从兄,却死在郡守的任上,与他死生异路,再会无期……甚至,因为杨国忠僭言的缘故,从兄死后,险些连封赠也不曾有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