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嗯……”
狸奴暗自心悸,倒不是为了自身,而是为了娑匐和阿兰。她们亲耳听得谷四娘将话说到这般地步,来日谷四娘做了主母,岂能放过她们?
谷从敏并未留意狸奴的神态,径自走了。
——在她而言,这反而是她二十几年来难得坦诚的时刻。
傍晚时杨炎得知张忠志和部将、属官们议事已毕,便独自到官署求见。张忠志这几天心绪起伏,昨日入山遇了老虎,今日又议了大半日降与不降的事,其间众人大肆争吵有之,条分缕析亦有之。纵是武人体魄强健,此时他也当真有些难捱,连着喝了两盏热酪,依旧疲惫非常。见杨炎又来了,张忠志叹道:“你又来做甚么?”
杨炎在下首坐了,施施然道:“我的身家性命,尽系于张兄的决断。我又是朝廷的使者。我不多来寻张兄谈几回,以表诚心。难道要寄望于何六,祈盼她打动张兄吗?我好歹也是个男人。”
听到最后一句,张忠志险些被热酪呛住,连着咳了几声。杨炎奇道:“怎么?”
张忠志摇头:“没事。”叫人燃起灯烛。
“张兄既然累了,那就听我说罢。我想问张兄…………”杨炎望了望盏中倒映的灯影,复又抬眸,“张兄如今最渴求的是甚么?”
张忠志又喝了两口酪,切了一块炙羊肉,命亲兵给杨炎也端一盘肉。二人也算“旧识”,眼下又是杨炎有求于他,他不必矫饰,也无心与杨炎争言辞之胜,便将那一问抛了回去:“你觉得我如今最渴求的是甚么?”
杨炎切了肉,撕了半块胡饼,用胡饼擦干净手指和银刀上的油脂,又卷起那擦了油的胡饼,放进口中吃掉。张忠志见状,嘲道:“你一个姓杨的子弟,竟和我们武人一样节俭。”
“姓杨的又怎么了?姓宇文的,乃至姓李的……都不敢不如此。”杨炎道。张忠志追问时,他却又不细讲了,笑道:“张兄方才有话瞒着我不说,如今我也不说。”
张忠志心道,我和何六有情分,和你可没有。你这副模样,未免太过亲近了。他也不知杨炎哪来的底气,正犹豫是否应当发作,就见杨炎推开案上的盘盏:“我先回答张兄的话罢。”
他取过笔砚,挽起衣袖,自己磨了墨,口中赞道:“好墨!是易州墨么?我早听说易州产好墨,幸亏这回来到河北,有缘一用。”在白纸上画了几笔,勾出一幅图样,让亲兵呈到张忠志面前,“张兄如今最渴求的物事里,多半有这个。”
蒲州的百日油细薄白纸上墨迹未干,画的赫然是一人一牛,并……
“犁?”
杨炎笔法甚佳,虽只寥寥几笔,人物一概跃然纸上。张忠志虽在马背上长大,但河北生民原就如杨炎那日所云,出则能战、入则能耕,他又是一方大将,军衣军食皆由耕织而来,他自不能不用心于农事,当下一眼看出纸上画的是犁。但那犁却与河北、关中所用的犁截然不同。
关中用的虽已不是汉时的直辕犁,但犁地时仍是一人二牛、一犁,两牛肩上架一横轭。而杨炎画的却是一人一牛,牛颈上架着曲轭。
“这是江东那边用的曲辕犁。”
第161章 (161)至德二载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(十)
“直辕换作曲辕,犁辕短了……”张忠志细玩那图画,“犁更轻了。”
杨炎并不藏私:“是。江东水田多,直辕犁回旋不易,农人便做出了这种犁,南人唤作江东犁……我是在河西时,从一个道州矮奴那里学到的。江东犁的曲辕长约九尺,犁长一丈二尺,比我们北地惯用的直辕犁轻,利于回旋。短辕既省耕牛牵挽之力,农人手握犁梢时也更加轻便。辕前还有犁槃,槃者盘也,可以系上绳索,更易转动……”他说着,取过另一张纸。
那日他在球场上两度坠马,此时挽袖作画,便露出了腕边的大片淤青和擦伤,情状凄惨。杨炎不以为意,径自在纸上绘出曲辕犁的细致图样,又写清各处的名谓和尺寸,解释道:“破土的犁鑱长一尺四寸,宽六寸,翻土的犁璧长一尺,宽一尺……另有压鑱、策额、犁评,可使犁鑱破土更深……”
但凡稍通农事的人,一看即知曲辕犁实是远胜于直辕犁的田器。太行山脉以东的河北郡县平原千里。与江东不同,但有了这曲辕犁,犁地时深耕浅耕皆可,耕种之际自是便宜许多,所产稻粟必当丰于昔日。养兵最费钱粮,张忠志时时为军食苦恼,此刻见了那图样,精神大振,直如见到了宝刀名马。他张口就欲吩咐亲兵,唤来郡中那几位专司农事的属吏一同参详,却又忍住,端起盛酪的银盏,凑到唇边,却一滴也没喝到,才晓得原来自己全副心神放在那图样上,竟没发觉盏中已经空了。他静候杨炎画毕,问道:“还有别的么?”
“张兄简直成了商人了……有。”杨炎一笑,又取一纸,继续运墨挥毫,落笔巧密。
何六也曾说我一到常山郡便成了商人。张忠志想着,却见杨炎这一回画的是水车:“你……你连水车的式样也记在心中?”
关中、河洛一带,渠堰不便、灌输艰难之处,农人多用水车,有手拉、脚踏的水车,也有用牛牵的。但北地会造水车的水车匠其实很少,农人往往只能沿用旧物,京兆府有时甚至要从南方征募工匠,造了水车,分发给京畿的百姓。杨炎这两卷图样,当真是一件厚礼。张忠志大喜之余,倒比先时冷静了几分。他望着下首那个伏案作画的青衫身影,眼神渐转幽深。
杨炎停了笔,叫亲兵将第二卷 也呈给张忠志。张忠志略略看了图样,顺手放在旁边,吩咐仆婢给杨炎捧上洗手的水盆,再上两壶酒:“我很感谢你。但你也知道,这两卷图样,还不足以左右我。”
杨炎在盆中洗去了手上的墨迹,放下衣袖,遮住了小臂肌肤上的青紫。他喝了一盏热酒,悠然道:“我知道。我也不敢作此想。不过,大唐天子和广平王都认为,张兄有智谋,知进退,懂得动静安危的道理。否则,当年张兄也不会在安禄山起兵前,及时由长安遁归河北。”
张忠志笑了笑。
杨炎又饮了半盏酒,说道:“张兄既然知进退,识安危,我们所议的事多半能成。天子和郡王期许张兄,那么我身为使者…………”他指向那两卷图样,“自也不妨为张兄行一些方便。”
“多谢。”张忠志道。
“该说的话,我说过了,张兄的部将和属官想必也说过了,乃至……别的河北军将大约也都说过了。以大唐天子使者的身份而论,我已不必再陈说利害。”
银灯的灯焰闪了几闪。张忠志自斟了一盏酒:“以别的身份呢?”
“倘若张兄最终不降……”杨炎仍是那副闲淡的神态,“这曲辕犁和水车,就是我给何六添的妆奁。”
妆奁?
张忠志捏紧那只鎏金酒盏,一气喝干了盏中的酒,制住心头潮涌的怒意。他重又抬头,对上杨炎的眼睛:“她走了两千里路去寻你。”
“但,只能是张兄你。别人不成,薛四郎也不成。”杨炎如同没听见他的言语,“我算过了。张兄有了这两件田器,可以多养八百骑兵两千步卒。两千八百名兵卒,足够让张兄坦然向部众和谷家交待,为何毁弃先前的婚约,改聘何六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如若张兄不肯投降,我当独自回关中。请张兄将何六留在此地,用尽一切法子也要将她留下。不…………”杨炎稍稍低头,“别的法子都可以,暂且将她关起来也可以,但……别缚住她。”
“聘则为妻,我今日才对谷四娘子说过。”
杨炎冷淡道:“依照大唐律法,女家收了聘财便不得后悔,男家却可随时毁掉婚约,无非不能追讨聘财罢了。我一个男子不该论妇人的是非,但既是为了何六,我直说也罢。何六留在常山郡的话,那位谷四娘子只要不动手杀死她,就是天下第一等的温厚心肠了。难道张兄指望谷四娘子徒为主母,却不妒她,不辱她,不离间你和她?张兄一方大将,阅人无数,不至于连这点识人之能也没有罢?”
张忠志一时哑然。未婚妻子性情坚忍,深沉谨密,他亦已察觉。
怎样的女子才会在有车可坐时,宁可驱马数百里,满身尘土,去见未来夫婿?怎样的女子才会一见到未婚夫婿,便要去看郡中治水的情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