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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88)

  狸奴笑容一敛,慢慢道:“我从前常常误解他。好在……如今都说清了。”

  “我听说,嚼不动石头,就该去亲吻它。”娑匐念了一句突厥谚语,“你们当时将彼此当作石头,哪里还有法子呢。”

  “那能怎么样呢?干了的木头不能再弯,干了的皮条不能绾起。”狸奴也说了句突厥话。

  娑匐似懂非懂,问道:“你要随那个男子走么?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那么高兴。”

  常山郡是否归降之事悬而未决,自己和杨炎前程未卜,狸奴不知如何回答这话。她把被子拉上去,微闭着眼,轻声唱起歌来:“是谁说过,有谁听过,月亮的家,是松树的枝桠……”

  杨炎在堂外叩门,随后进了屋子,掀起帷幕:“那位谷四娘来探问你的伤情。你想见她么?”

  狸奴皱眉,想了想,道:“还是见一见罢。”

  “也是。她毕竟是张兄的未婚妻子。”杨炎转头,凛然对娑匐道:“那位谷四娘和何六说话的时候,你留在何六身旁,一步也不能走。她衣上熏的香,手里拿的物件,你都要留神。倘或她给何六吃食,你要替何六回绝。明白么?”

  “明白。”娑匐应着,心里想,这个男子虽然不是武人,下令时的气势却好像不输给张将军。

  杨炎又嘱咐了狸奴几句,才出了门,请谷从敏进去。

  谷从敏带着两个侍女进了卧室,见狸奴恹恹躺在榻上,便温声道:“何六娘可好些了?我怕扰了你养伤,昨日没来看你,请你不要怪罪。”

  狸奴把被子扯下半尺,侧望着她,淡淡道:“你不喜欢我,我知道。你有话就直说罢,省了那些无用的虚礼也好。”

  第160章 (160)至德二载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(九)

  “何六娘这话从何而来?”

  “换了我是你,我也不会喜欢我的。你也不必说我错看你了。”

  谷从敏顿住脚步。

  “当日在史家的园中,你问我,‘你难道愿意坐看史思明将张将军和常山郡吃掉么?’那时我以为,你只是忧心幽州和河北的形势……好,你也许是当真忧心。我不晓得你们从前是否相识,但那一日你在桥上,去牵他的手……我就明白了,你不止在意河北的形势,也在意——不,更在意——他这个人。而且,我猜,你早就在意他了。所以,在广阳城里看日阅时,你……”

  狸奴扫了一眼娑匐和阿兰,到底没有将那句话说完。谷四娘以后是她们的主母,倘若让这两名侍女听到太多内情,于她们二人未免不利。

  “你今日前来,不是因为担忧他受我……”她自嘲似的笑了,“诱惑而妄下决断。你的未婚夫婿在大事上从不昏聩,或者说,唯有在小事上也不昏聩的人,才能做到大事上从不昏聩。这点信重,你必定还是有的,不然你也不会爱慕他。”

  谷从敏的目光变了。

  “所以……你来见我,是想探清我的心思,想知道倘若你的未婚夫婿不肯归唐,我会不会留在常山郡。是不是?”

  这个瞬间,谷从敏才真正领会了兄长的那句话:如今的上策,是将何六娘和那个男子平安送走。

  只要她活着,只要她留在此地,她就能挑动他的心。一个从不昏聩的人,怎么会忽然孤身纵马出城,单骑驰入山中,竟至遇险?

  “你放心。”狸奴道,“到时哪怕去了关中就是送死,我也要死在杨郎的身边。”

  谷从敏不觉向前踏了一步。娑匐立时挺直了身子,双眸炯炯地盯着她。谷从敏笑了一声,退回原处:“好。”

  “你若没有别的事,就走罢。”狸奴扯过被角,盖住脸,“真没意思。两个女人在一起说话,谈的也必定是男人……”

  谷从敏原已转过了身,闻言站住,冷笑道:“是了,女人只能谈男人,是很无趣。可是连你在内,这世间的女人,没有几个可以不依附男人而活。你当每个女人都能做天后么?”

  “你说这个,我可就不累了。”狸奴猛地坐起,“天后是女人,但她坐到那个位置上,就成了男人。这话不提也罢。”

  谷从敏自幼读书甚广,颇涉经学和史籍,只觉她的言语荒谬之极:“天后以女子之身做了皇帝,亘古未有,你难道不承认她的功绩么?”

  狸奴也冷笑道:“女人当皇帝,委实极难极难,我不愿意说她不好,也不敢说她不好。但是我问你,除了一个上官昭容之外,天后终日相处的那些人,与她商议国事的那些人,她开科选拔的那些人,都是男人还是女人?”

  “她终究不能将朝堂上的人也全数换成女子……”

  “天后志向远大,她若是出生前有挑选男身女身的机会,你猜她宁愿做男人还是宁愿做女人?她做了皇帝之后,天下的平民女子过得比从前更好了么?”

  谷从敏一愕,只觉这一问意味深远。但她断然无法忍受自己被一个鄙陋不学的胡人女郎问倒,即刻反驳道:“依照《仪礼》,父亲去世,子女当服斩衰三年之丧,母亲去世则服齐衰三年。倘若母亲去世而父亲尚在,子女便只能为母亲服齐衰一年之丧。天后力排众议,命令天下为人子女者。不论父亲是否在世,都要为亡母服齐衰之丧三年,以报慈母生养子女的辛劳。这条格令写入《大唐开元礼》,至今通行。这难道不是比从前更加看重女子了吗?”

  “真的吗?”狸奴嗤笑,“那么子女为何不为亡母服最重的、与亡父一样的斩衰之丧?子女服丧,是母亲死后的事,和这个女子生前过得好与坏,又有甚干系?女人必要嫁了男人,做了母亲,做了母亲之后死了,才能受到这等‘看重’,这当真是看重么?那又为何不让死了妻子的男人像死了丈夫的女人那样,为亡妻服二十七个月的丧?汉人这一套服丧的仪礼,原本就是男人定下的。天后只在男人定下的这一套仪礼中缝缝补补,当真是体恤女人么?至多算是体恤‘母亲’罢了——而且是‘死去的母亲’!天下每个女人都要做母亲吗?不愿和男人亲近,不愿做母亲的人呢?想做母亲却做不得的人呢?”

  娑匐忍不住歪了歪头。

  “譬如那窗棂。”许久,谷从敏指着南面窗上华美的格子道,“从这边看那边,是这样的格式。走到窗外,从那边看这边,实则仍是这样的格式,和困在屋子里的时候并无分别。只有打破了它,或者彻底不看它,才……”

  “是。”狸奴垂头,胡乱玩弄被角,“但是……打破它实在太难了。就像……”就像杨炎再聪明,也不能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用上炭火。

  “这些道理,是你自家想出来的么?或是……”谷从敏站得累了,索性盘膝坐在氍毹上。狸奴听懂了她的意思,斜眼道:“你尽可以将我看成一个蠢人,但你不能将杨郎看成一个不孝的儿子。他那人最是纯孝,怎么会随便议论子女该不该为父母服丧?天后在位时的旧事,确实是他讲与我的。但这些道理,都是我自家想出来的。我也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。这些话,唉,我也不大好和他说。”

  “那么……你和张将军说过么?”

  “没有。”狸奴转过头,向着床榻内侧的墙壁,“他应当能听懂。但……”

  “甚么?”

  “我该怎么说,才能不使你误解……唉,我觉得,他能听懂。但他究竟还是那种男人……那种……不是侵占女人,就是庇护女人的男人。”

  “男子强大,庇护自己喜爱的女人,难道也有错?”

  “自然没有错。可是,女人只能受侵占,受庇护吗?你难道就没有想要庇护他的时候?”

  谷从敏和榻上的女郎对望了一会,耳中听见窗外时轻时重的风声。她的心头,涌出一种奇异的情味。她仍然不喜欢何六娘;她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何六娘。

  但这一刹那,她似乎,和她,是在一起的。

  佛经中说,一昼夜有三十个“须臾”,一万二千个“弹指”,二十四万个“瞬顷”,四百八十万个“刹那”。

  这一刹那,这一昼夜的四百八十万分之一,她是和她在一起的。和这个眼睛湛蓝、肌肤雪白的胡人女郎在一起,和她身边那两个懵懵懂懂的突厥少女在一起。

  谷从敏不大明白自己心中的那种情味,但也无意深究。她不止活在这个刹那,这个坐而论“道”的刹那。她也活在身为“未嫁老女”的每一个瞬顷,活在勉力维持未婚妻子身份的每一个须臾,活在尚与大唐朝廷相互对峙的河北的每一个昼夜。她缓缓吐出一口郁结多日的气,站起身:“多谢你和我说这些,你好生养伤罢。我希望你坚守你的诺言。否则,只要我是他的妻子,只要你留在常山郡,我绝不会善待你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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