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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87)

  谷从敏穿着一件浅褐色的四瓣花纹锦袍,腰间束着白色的带子,举动之际步态娉婷。她的脸上施了一层薄薄的妆粉,虽不很美,却也颇有汉女所独具的婉约风致。

  “四娘子请坐。”张忠志拱手道。

  谷从敏还了礼,坐在锦裀上,看了一眼面前的酪浆。那酪浆白而润,泛着一种微膻的香。那个早晨,史朝义泼在地上的,也是这样的一碗酪浆。她在心里笑了笑,没有动那酪浆,道:“我贸然前来,是因为有话要说。请将军勿怪。”

  张忠志搁下银盏,肃容道:“四娘子请讲。”

  “我已听说了,将军和何六娘昨日在山里遇险,她舍身相救。我虽一向爱慕将军……”谷从敏吸了一口气,一字一字念出过去几个时辰里斟酌过无数回的字句,语声磊落,神气端凝。唯有眉间隐着一点浅浅的赧意和哀色。那是她对镜习练了很多次的神态。

  “……但自谓体格羸弱,没有搏虎杀豹的武技,是勇武不及何六娘。当彼危难,我恐怕也未必能为将军做到那一步,是待将军之诚亦不及何六娘。况且我今年二十五岁,究竟已非妙年。设若将军有意毁弃你我之约,我不敢有……”

  “四娘子说这些话,自家也不快活罢。”张忠志略微抬起手掌,又向下按了按,示意她不要再说。

  谷从敏微张着嘴唇,那点哀色极快地、不由自主地变浓变深,凝结成眼中的两滴泪水。她听见对方又道:“这些话,是四娘子自家想说的吗?还是……内兄教你说的?”

  内……兄?

  “不是我自家想说的。”谷从敏急急道,“也不是阿兄教的。我……”

  “我又不是今日才得知四娘子的年齿,何况,我的年纪也不小了。我虽不是汉人,却也晓得汉人婚礼以聘财为信,‘聘则为妻’的道理。谷家既收了聘财,婚事便算已经成就。难道四娘子要毁约吗?”张忠志微笑道。

  女郎咬着嘴唇,一滴眼泪落了下来。檀木几案涂了清漆,张忠志隔着丈余,也望见了落在案上的那一滴水反射的清光。

  “前天夜里某奉将军的命,去探问谷四娘子时,谷四娘子的神色并无异样,但多半哭泣过了。案边的地衣上染了一块水迹,案头有一只瓷盏。”

  因事涉未来主母,张阿劳言辞含蓄,但张忠志听懂了。此际他看着对面女郎的模样,不免心生怜意,叹道:“四娘子不必过于隐忍。我知道……”他忍不住向左转头,望了望那扇窗子,却只看到一层窗纸,“隐忍的滋味不好受。”

  谷从敏低下头,再抬头时,已是笑意朗然:“好。”

  “那一日在桥上,我的话才说了一半。四娘子想听完么?”张忠志又道。

  “将军请讲。”

  “城南的那座驿馆,叫作焦同驿。当日太上皇的大军才出了河北,大唐的常山太守颜杲卿和长史袁履谦,便在焦同驿宴请大燕的井陉守将李钦凑,和李将军的副将潘惟慎,殷勤劝酒,令他们大醉。也有人说,袁履谦在酒里下了毒……总之,李、潘二位和亲兵们都喝醉后,颜杲卿和袁履谦砍下了他们的首级,又将尸身抛入驿馆外的河中。”

  张忠志一边说,一边细察未婚妻子的容色,只见她目光专注,听得入神,似是全未感到惊吓。他喝了一口酪浆,笑问道:“倘若有一日,我的尸身也漂在滹沱河中,四娘子将会怎样做?”

  第159章 (159)至德二载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(八)

  “先求自保。后面的事,则要看将军在世时如何待我。”谷从敏不假思索。

  “怎么说?”

  “若将军敬我爱我,我当与你的旧部设法守住此地,伺机为你报仇。不能报仇的话,就退而求其次,至少也当用心抚育孩儿长大。若将军在日,不敬我,不重我……”她端起酪浆,浅啜两口,轻快道:“我就带着将军的孩儿,嫁给我到时能嫁的最强大的男子,不论他是不是杀死将军的仇敌。”

  张忠志盯着她漆黑的眼眸,一时没有言语,她毫不回避。他忽而放声大笑,拊掌道:“好,好!”

  谷从敏心头略定,跟着笑了。她稍稍沉吟,又道:“将军既然说我可以坦诚相待,我便再问将军一句。将军打算如何措处何六娘?”

  张忠志并不隐瞒:“杨炎和她来,是代大唐天子问我是否愿意归降。我还要和手下的人仔细商议。若我最终献章归唐,我当然将她和杨炎好生送走。但若我不降……我必不能让何六随他回去。”

  他自不知狸奴在凤翔的遭遇,但仅凭常理也能猜到。倘若使命未成,家世清贵的杨炎或许还能躲过一劫,但她身为“叛贼”,必定断送性命。

  “那样的话……将军要留她做妾室吗?”

  张忠志连连摇头:“不,不是。我该打发她去安阳,但薛四郎……唉,薛四郎和她也不匹配。我在这边或者幽州替她寻一位夫婿罢。”譬如那个许崇俊,若非军阶太低,倒也人材出众,仪表堂堂,“如果她不肯嫁,我便暂且养着她,当她是我的阿妹罢了。”

  见谷从敏不语,他续道:“她不像四娘子你,没有一位好兄长。她与父兄的缘分浅,养父和叔父都将她当作礼物。外边待她好的男子很多,但男人待女人的‘好’,往往不外是为了那些事……”如他自己,最初也只是想占有她、蹂践她,当她是一把宝刀、一匹好马,“她有勇力,却不晓得如何自保,好比一块玉,说不准哪一日便摔碎了。”

  何六说了,她原本是要嫁给他的。如果在幽州不曾遭逢史家那件惨事,她也不至于逃离河北,又一次去寻杨炎。

  他知道何六的性子。她将一个义字看得重如山岳,倘使换了她做他的妻子,而他的尸身被人投入滹沱河中,她只会扑上去为他报仇,抛舍性命也要为他报仇,就像昨日面对那只白额虎时一样不顾自身。想到此处,张忠志多少生出一点无谓的隐痛。他又道:“总之,我若是女子,多半更妒羡受父兄宠爱的四娘子,而不会妒羡何六。”

  他素来话少,今日说了这些,实是推心置腹,不愿未婚妻子暗存嫌猜,谷从敏也清楚他的用意。可这些话,天下又有哪一个未婚妻子爱听?“我若是女子”……一个手握精兵的男子又怎能彻底领会女子的难处和忿怨?

  但她明白,就算张忠志告诉她不必太过隐忍,她也绝不能当真将此刻的心思宣之于口。她借着喝酪的动作,遮掩神态,将侍女的话来回细想了几遍,才勉强定了神——“只要四娘子仍是主母,时日久了,让她和将军离心,乃至暗地里杀了她,也没甚么难的。”

  当日在幽州,她推了史三郎一把,诱使他去害何氏时,仅仅是抱着一种稍显缥缈的念头:一个早已在卢龙军中以英武闻名的勇士,一个要做大英雄的人,一个她认为可以做大英雄的人,娶一个心智昏昧的女郎做主母,只会误了他自身,误了他的兵将和常山郡。她固然爱慕他,但她于男女之情并不十分措意。因此对何氏也谈不上妒恨,不过是将何氏当作张忠志的一处污点罢了。

  直到滹沱河上的那个黄昏,他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的那一刻,她才真正以一个女人的身份,恨上了另一个女人。谷从敏实在也不明白,她如何竟堕入了这种要依靠恶念才能安心的境地中。

  “归降的事,将军是怎么想的?”她问道。

  “我还以为,我受了伤,你要骂我的。”

  狸奴卧在榻上,身上覆着被子。她自认伤势很轻,却被迫躺了一个昼夜,此时满脸都是无聊二字。杨炎侧坐在榻边,她便伸出手,用手指去戳他腰间悬的那只丝囊,戳了一下,又戳一下。丝囊里盛的是她的那缕头发,她已看过了。

  杨炎嗤道:“你为了救张兄受伤,我为何要生气?不过,你要是为救他而死,我可一定会生气。”

  “是么?可我已经死了,你生气也没用了。”狸奴嬉笑道。

  “我可以不给你烧纸钱,甚么金钱、银钱一概不烧,叫你在泉下无钱可用,无衣无食……等一等…………”杨炎突然噎住,“你们胡人的葬俗……本来也不烧纸。我忘记了。”

  狸奴笑得天开地裂。

  “何六娘当心伤口裂开!”

  天没有开,地也没有裂,娑匐倒是嚷了起来。

  “好好。”

  娑匐和阿兰都比狸奴小几岁。娑匐是突厥人,今年十五,阿兰才十四岁。狸奴在常山的那几个月和她们朝夕相处,她又不看重尊卑良贱之分,是以主仆间说话甚是随意。娑匐请杨炎出去,掀开被子看狸奴的伤处,嘴里用突厥话道:“你在官署的后衙养了那么久的病,张将军也经常去看你。你和他说话时,从来没有过像方才那么随意的样子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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