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一愣,纷纷转身,让出一条路。张忠志从中间望去,见狸奴跪坐在地上,两手垂在身前,显然也是方才用力过度,眼下双臂僵硬。
王没诺干已瞧见了那柄深入老虎脑部的佩刀。如今一看狸奴的姿势,立即推演出了当时的情状,心中五味杂陈。他带着亲兵们拖走死去的老虎,将这块空地留给他们二人独处。
张忠志一步步走到她面前。他的步子极缓慢,也极沉重。
“你受伤了,是不是?”他在她对面坐下。
她喘息着,摇了摇头,俨然还没清醒。
“让我瞧一瞧。”他尽量将嗓音放得轻柔,但一番激斗后喉咙干渴,声音难免枯哑。话一出口,连他自己都感到可怖。
她又摇了两下头,唇角略略扬起,似乎要摆出一个笑容:“没……”
“让我看!”
张忠志暴喝道。日光更加浓烈了。山中的鸟声、风声,各种小兽奔跑的声音,都突然回来了。他的太阳穴一阵阵闷痛。那个勉力摆了一半的笑容,刺得他失了神智。
狸奴试着弯了弯手指,手指兀自抖得厉害,动弹不得。张忠志一抬手,扯开了她的外袍。她的白色衫子果然也划破了,破裂处沁出几片血色。他拈起衫子的下摆,和里头的诃子一并卷了上去。她由胸到腹的这一段窈窕身躯,便袒露在太行山中的秋风里。
他跪在她身边,循着她洁白皮肉上的殷红伤痕,一寸一寸看过去。
她确实伤得不重。冬日里衣袍厚重,且老虎垂死之际力道已衰,爪甲入肉很浅,只有几处略深,伤口边缘的皮肉稍有一点翻卷。他几乎连气也不敢喘,细细看到最下方,见那一道爪痕的末端,恰巧连上了她腰侧的一小块陈旧伤痕。
张忠志猛地掩上她的衫子。
可是,在衣衫重新覆住她身躯之前的一刹那,已经有两滴热泪落在了那块旧伤上。他手忙脚乱地给她拢好外衣,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。
“你回来作甚么……”他泣不成声,话不成句,“你怎么又回来了!我讨厌你。你走了就走了,怎么又要回来……你一回到河北就要受伤!不是受伤,就是受害!在行唐,在幽州,如今又……在洛阳时,是严庄他们害你……你怎么又回来!我恨你!你又受伤了!你叫我先走,你疯了么!”
他的眼泪一滴滴掉在她的衣襟上,又默然滑落,坠入尘土。
“我实在不晓得我哪里错了。”他吞了两下,欲将泪水咽回去,自然都是徒劳,喉间又苦又涩,“我有时回想,好像我哪里都错了。我喜欢你……可是我怎么做都是错的。我喜欢你,我……你知道不知道……我……真是可笑。我这三十几年……”
一发不可收拾。
——当真不可收拾。
“嗳呀……”狸奴的手臂终于恢复了三四分知觉。她费力地举手,一点点拭去他脸上的汗水和泪水,又拂掉他衣上的半枚落叶:“没事,没事……没事。我都知道。我都明白的。”
她的手指贴近他脸颊的时候,张忠志便不自觉地俯低了身子。她擦完了,话也说完了,可他更加委屈了。他瞪着她,说道:“你不明白。我讨厌你。”
狸奴笑了起来:“不成。我不讨厌你,你也不能讨厌我。”
她看了看他的眼睛,倾身过去,亲上了他的额头。
她凑近时,张忠志其实想要避开。他不清楚她要做甚么。他只是——他只是恍惚觉得,倘若让她凑近自己,或许就会生出一些……
一些他无法掌控的事。一些……从此改变他们的事。
但他原本也无法掌控,不是么?于是他索性停在原地,任由她的唇点在自己的额上。
她的唇很软。那个吻很轻。
只像是……只像是行军途中,林间小憩时,偶有一片花瓣飘落到脸上。
他茫然看她,看她的脸,看她小巧的下颌和嘴唇,看她的蓝眼睛。
他仿佛不认识她了。
这一刻……她像他三十岁去世的母亲,像他八岁夭亡的妹妹。像他十五岁打马疾驰时路边的一朵野花,像他二十二岁弯弓射雕时余光里闪过的一只小豹子。
第158章 (158)至德二载九月二十八日至十月四日 (七)
“有一句话……到了今日,问与不问,也没多大分别。但我还是想问。”
“嗯?”
她的手还在发颤。他握住她的手,放在掌心里。
“倘使当日你在幽州时,不曾遇到史家的那件惨事,你也会走么?”
狸奴略一低头,继而抬脸。
这件事,不独他一个人思考过……不独他一个人在苦痛中思考过。
“不会。”她的眼神和他的眼神在日影里交汇。
“如果没有那件事,我应当不至于逃走。”
“凝碧池宫宴那日之后,我很想逃走。所以我逃走了,去上党找他。幽州的那件事之后,我更想逃走了。我的家乡变成那副模样……我很害怕。不……我更害怕的是,我的家乡,或许从来都是那副模样。”
“我又觉得,我凭借你的恩惠,才能活下来。我就生自己的气,也生你的气。可你又待我很好……我无法自处。我……为辅……哥哥……”她忽然哽咽,也握紧他的手。“是我太软弱了。我对不起你。”
“没事。我也明白。”他用另一只手替她束好衣带,拂掉她衣角的尘灰。
“我只想着自己,没有问过你。凝碧池那一日,你亲手杀了雷兄。你比我更难受,心里更苦。对不对?”
张忠志的手一顿。他敛眸,望着黄土地面:“我没想那么多……没敢想那么多。我当时只想尽快了结。”
“了结?”
“带兵作战,不能不果决。面对他,更不能不果决。”
是“他”。不是“陛下”,也不是“太上皇”,不是“安将军”。
杏树下的那场私祭和告别,到今日已过了八个月。
他们都过惯了没有安禄山的日子。
张忠志固守这方要地,与史思明安庆绪乃至河北其他守将周旋,治理河道,日日练兵。他自知远不如安禄山,但在这一砖一瓦辛苦经营的时光里,他逐渐开始以另一种眼光,看待记忆中的安禄山:是一位将领凝视另一位将领,是一个竭力自保的人凝视另一个擅长自保的人。
她仍旧不时忆起那一声“Qizim”,而他早已只注目于眼前,留意于今日的河北,没有安禄山的河北。他们都失去了一位父亲般的人物,他们的头顶,也就不再盘踞着那种令他们不敢抗拒的威严。
“禄山”在胡语中是“光明”之意,但他已消逝于那个黑夜。而他们还站立在幽燕大地上,汲汲寻找新的——哪怕是短暂的——光辉。
狸奴忍着伤口的痛意,探身抱了抱他,脸颊倚在他的肩上:“如今我终于不再烦恼了。封五郎说得是……长安又如何?河北又如何?岭南、河西又如何?无非……有些地方杀人用刀,有些地方杀人不用刀罢了。”
“所以我如今反而觉得,那个名号是‘大燕’还是‘大唐’,当真不相干。倘若可以尽快使河北重回旧日,来日也不因为史思明安二郎的争斗而越发荡乱,就太好了。今日的大唐朝廷,恐怕没有这么大的本领,但你我更没有。我想,或许可以和大唐朝廷一起……但这件事和杨郎利害相关,我也不多劝你。”
“我是女人。在这世间,我能做的事,终究不如你能做的事多。无论你怎样打算,我都希望,你能尽力为此地的百姓做一些事。不要逃跑,不要让虚名阻止你做你该做的事,也不要……”她退开,盯着他的眼睛,“软弱。”
良久,张忠志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了。”
他扬声唤亲兵们牵马过来,扶着她站起,又扶着她上马,一同出了山。
回到城里,他叫来当日侍奉过狸奴的两个婢女。那两名侍女一个叫阿兰,一个叫娑匐,阿兰长于梳妆,娑匐则精于医药。张忠志将二人派到驿馆里,令她们好生照看狸奴的伤。
一日之内,王没诺干的口风,又悄然变成了“何六虽然蠢钝,但毕竟肯舍命去救将军”。张忠正、张阿劳等人亦甚动容,也难免有几分担忧张忠志因此乱了心神,轻下决断。献章归唐之事,他们有人甘心,有人不甘心。但只要张忠志谨慎抉择,他们也情愿跟随。张忠正自然又找长兄谈了一回。
第二日上午,张忠志坐在偏厅的素绢屏风前,对着屏风上的山川郡县图沉思,就听亲兵禀报说谷四娘来了。他理了理袍裾,吩咐亲兵请她进门,又叫人上了两盏热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