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多谢。”
狸奴回到自己的坐席上,四处看了看,突然觉得很饿。她掰开一个蒸饼,咬了一口,又咬一口,很快吃尽了一整个蒸饼。但那种奇异的饥饿感始终攫着她的脏腑,不消不退。她惶恐起来,又掰开一个蒸饼,却没有吃。
她好像不是真的饿了。她只是……她只是害怕。
怕的是明天吗?是明天以后的很多个明天吗?怕的是这里吗?是这里以外的地方吗?
她不知道。她一点也不知道。
王没诺干端着酒盏,走近狸奴的食案,在她对面坐下:“那天出了山,我就叫他们硝制那张虎皮。可惜,虎皮还没鞣好,你明日就要走了。”
“无妨,送给你了。”狸奴醒过神,向他笑道。
“怎么能送我!”王没诺干一觑张忠志,连忙摇头。他拔刀,给她切了几块肉:“你记得么?我和你说过,你如今太瘦了,要多吃几餐,好比喂马,夜里也要……”
“够了够了!”狸奴鄙夷他,“我不过是那一日比试时输给了你,就要受你这样教训!我当真应该多吃几餐,有了气力,以后再来打败你!”
王没诺干哈哈大笑:“以后你没有和我比试的机会了。”
“谁说的!”她脱口反驳。王没诺干笑而不语,起身离去。狸奴斟了一盏酒,回想那日与他在这官署前院比试的情形,微笑了一会,抬眸时撞上张阿劳望过来的目光。她隔着数丈,向张阿劳略一点头,举起手中的酒盏,一饮而尽。
另一侧的谷从敏来回看了他们几遍,低下头,也默默喝了一盏酒。狸奴瞟到她的身影,忽而想起一事。筵终之际,她趁着谷从敏外出更衣,问张忠志道:“可以将阿兰和娑匐送给我么?”
张忠志今夜没喝几盏,却已颇有醉意,闻言怔了数息,才领会她所指何人:“可以。我原也打算送给你的。娑匐懂得医术,你的伤口还没好,赶路时万一……总之,你带上她们走罢。”
他站起,解下腰间的佩刀:“这个也送给你。”刀鞘上镶嵌七宝,珊瑚和玛瑙在灯下光彩熠烁,正是他重伤老虎的那柄佩刀,也是她初到常山郡的那一夜,他掷给她的那柄佩刀。
狸奴没有推拒,径自收下。张忠志侧头,和坐在贵客席位上的杨炎对视了一眼。杨炎明白他的意思。他也晓得杨炎明白他的意思。
——我的刀,便和你的犁一样。
张忠志连夜点了五十精骑,命他们护送二人到凤翔。
第二日上午,他带了几名副将和数十名亲兵,亲自送杨炎和狸奴进了太行山,长驱直入井陉道。井陉道长约百里,越是向西,越近关口,山势越是峻峭。
“朝发邯郸邑,暮宿井陉间。井陉一何狭,车马不得旋;邂逅相逢值,崎岖交一言。一言不容多,伏轼问君家……”萧萧的马嘶声中,副将高宁唱起了歌。
这首歌诗,杨炎倒也听过。那位来自南朝刘宋的诗人不曾到过河北,凭着诗文和史书中述及井陉道的只言片语,写出了这几句诗。诗中之境,与他目前之景,恰在似与不似之间。
他其实无心细想。
他不喜欢这个地方。他没法子喜欢这个地方。
但此地,确是雄壮的,确是险峻的,宜乎井陉之为天下重,为天下险——也所以,将军们总是渴望,西征度疏勒、东驱出井陉。
杨炎眯起眼睛,觉得阳光有些刺目。
关门在他们的面前轰然开启。张忠志勒住马,不再向前:“我就送你们到这里罢。”
何、杨二人与常山郡众人道别,带着那队兵士各自上了马匹,驰进关楼的门洞。将到门洞的另一端时,狸奴忽又一收缰绳,跃下坐骑,疾步从那队兵士中间穿过,奔回张忠志身前,深深拜倒。
张忠志伸出手,隔着狸奴的衣袖,握住她的手臂,将她扶起。
“好生照顾自己,不要生病。”他低声说着,最后一次看向那双蓝眼睛,“如果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。她点了点头,转身上马,西入井陉。
关门在她的身后缓慢闭合。
这一日是至德二载十月四日。
这一日,严庄带了许多人,带着父母和弟弟的灵柩,出了洛阳城,到了北邙山上。
他的父母和弟弟明日便将落葬。他们的墓址早已选好了,墓志也早已刻好了:他的父母是“大燕赠魏州都督”和“齐国夫人”,他的弟弟则是“大燕赠中散大夫、太子左赞善大夫”。
身在洛阳的他,自然比远在常山的张忠志更早收到军书,更早得知长安已为唐军收复。可是那又怎么样呢?无论如何,明日他要安葬他的父母,以大燕御史大夫、冯翊郡王的身份。
他要将这个身份用到无法再用。
第163章 (163)至德二载十月十六日至十二月三十日 (上)
“你们辛苦了。朕三日后由凤翔动身回长安。广平已带兵往洛阳去了。”
跪在堂下的那对小儿女衣衫落拓,满面尘灰。皇帝听了他们的奏报,细细问清了张忠志的打算,也读过了那份杨炎代作、张忠志亲手封缄的奏表。长安固已收复,但常山郡愿意归降,仍足以令他大喜,而郡中留着上皇的那尊等身铜像,更是意外之喜。
此时皇帝心绪不坏,甚至不由得开始关怀一些琐细之事,譬如他们如何能从常山郡全身而退。话已到了齿间,他望见那女郎枯裂的嘴唇,竟没有问出口。
那张胡女的容颜,似与另一张脸——另一张汉女的脸——略略重叠。十年前被迫与他离婚,削发奉佛的韦氏……他最后一次见到她时,她的面孔……似乎也是这样憔悴的。
不过他其实记不清了,也不知她是否还活着。他已经十一年没见过她了。她就住在大明宫中的佛堂里,可是他不敢去看她。他们出逃时,没来得及带上她。
“回去罢。”皇帝想了想,又对杨炎道:“朕许诺过你,为你杨家再树二阙,必不食言。你父亲魂灵未远,知道你为国事尽忠,也必感动。”
杨炎身体猛然晃了一下,伸手撑在地面上。狸奴连忙从旁扶住他,颤声道:“陛下,陛下是说……”
他们一回到凤翔,便来了皇帝的行在,还没回过杨家。皇帝这才省悟,叹息道:“数日前玄靖先生身故。朕已传了命令,叫他们暂且停柩在家,待你们回来,比照从三品官员的丧仪,另加恩赏,由朝廷出钱为他治丧。”
杨炎一句话也说不出,身子摇摇欲坠。皇帝起身走到下首,抚着他的肩膀说道:“为人子女的心境,朕懂得的。”又叫内侍带杨炎下去暂歇,待他稍稍缓过气来,再送他回去。
这一天过得很慢而又很快。
杨炎沐浴后换了丧服,在柩前跪到夜深,才在家仆苦劝之下,喝了半盏水。冷水入喉,他清醒几分,对老仆道:“将父亲临……临终时说的话,与我说一遍。”
“这是阿郎交给某的书信,留给郎君的。”老仆递给杨炎一封书信。
杨炎洗了手,展开书信。那封信不长,大半是劝勉之语。
“……君子之处世,贵能有益于物……为官亦宜切慎,不得耽于浮华,枉费人君禄位……识耕稼之苦,知劳役之勤,能守一职,便无愧耳,殁有以谢先人于地下……炎省吾书,当努力也。”
杨炎读毕父亲的书信,怔怔不语。老仆道:“阿郎说:‘倘若他平安归来,你们替我告诉他,我很高兴。他心胸不广,来日又要做官,一旦居于清高之位,万万不能自护其短,行事当以礼以义。’”老仆自幼跟在杨播身边,亦能识文断字,转述这些言辞并不费力。他又取出两卷文书:“阿郎去世前几日,亲笔写了婚书,也备了聘财。”
杨炎打开第一卷 文书,只见纸上字迹果为父亲杨播亲笔。文书依照时人婚书的格式,写了男女双方的名姓和序齿,唯年月处一概留空,当是父亲自知时日无多。因此留下这纸婚书,待他服丧期满,预备成婚时再行填写年月。第二卷文书则是聘财的名目,杨炎逐一读过,看到其中一行时,忽然失声痛哭。
——“螺钿五曲银盒一枚”。
那银盒是亡母元氏嫁奁中的器物,是母亲在世时常用的妆粉盒。母亲殁后父亲将她的旧物尽数封存,如今却留给了何六。
他伏地哀泣。堂中一灯明灭,门外风雪相欺。
狸奴也换了素衣,手里端了一碗粟米粥。她在堂外徘徊许久,直到碗中的粥再无一丝热气,凝结成块,直到她的鬓发彻底为小雪所湿。
“这段日子,你不要离他太近。等到他父亲落葬,你再安慰他也不迟。”封玉山从侧院转了出来,径自走近,悄声说道。狸奴动了动嘴唇,没有答话。封玉山又道:“他瞧见你,就会想到,他父亲死时,他原本可以守在父亲身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