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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【完结】(193)

  即使他不说,他心中也一定有怨气。他不能恨你,因为你待他情义深重。他不敢恨朝廷,他要做忠臣,他父亲也要他做忠臣。他只能恨他自己。

  可是,他恨他自己,就是恨你。

  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我晓得你是为了我好。”狸奴的脸颊在暗夜中越发惨白,“但这……本来也是因为我。因为我来寻他,才生出这许多事。这种时候,我怎能弃他不顾?”

  封玉山默然一叹,不再劝说,指了指她手中的碗:“你叫人再热一热,送进去劝他吃罢。”

  风雪掩去了凤翔城中的一切哀喜,而一千里外的洛阳今夜无雪。城中的恐慌和讧乱,终于掩不住了。

  “陛下!唐军已经过了陕郡,我们只能走了!”严庄擦着额头的汗,见安庆绪犹自迟疑,不耐烦起来。

  “好……”安庆绪咬牙,“我们先到安阳。”

  严庄得了安庆绪的话,自去召唤张通儒安守忠等人。安庆绪穿上软甲,心道:“我交给你和张通儒数万兵马,你们却在陕郡教唐军和回纥兵打成那副模样,致使我如今只能逃回河北,你还这般瞧不起我。过些时日,待我收罗残部,再来杀你。”

  他披了袍子,匆匆出了殿门,带着几十名兵卒,奔向皇城西边的神都苑。神都苑北接邙山,由此出洛阳城,最为稳妥。踏出殿室的那一瞬,安庆绪似有所感,回眸向北侧徽猷殿的方位望去。

  他自然甚么也没有看见。黑暗里唯有他们手中火炬的数点光亮,一重又一重的宫室,横亘在他与父亲那副被草率掩埋的遗骸之间。安庆绪吐了一口气,唇边呵出的白雾在火光中飘了数息,迅即消散,融入永夜。

  “拘在禁苑里的那些人,都给我杀了。哥舒翰、程千里……都杀了。”经过禁苑中的那片池水时,安庆绪吩咐道。

  几名兵士依言而行。

  禁苑中囚禁的三十余名大唐将领,大多都还醒着。有些人是隐约听见了蹄声,心知洛城局势有变,有些人则只是长日失神,无法入睡,哥舒翰和程千里亦然。兵卒拔刀指向哥舒翰。他蓦地笑了。刀锋入肉,划过他颈上的陈旧伤痕。他平生四处征战,一身金疮无数,难以一一分辨,但这一处不同。他在潼关大败,自杀不成,喉间留下了这道伤口。他被带到安禄山面前,然后有个娇美的、执拗的胡人少女,为他清洗伤处,擦拭敷药,又向他跪下,求问某人的下落……

  那个女郎寻到杨炎了吗?

  哥舒翰并不好奇。他只庆幸他可以死了。

  人但凡自杀一次不成,就很难再次自杀。他感谢来杀他的人。他至今还不知道,安禄山比他先死了。

  这一夜未能入眠的人,当然不止洛城的安庆绪和严庄。狸奴没有睡,杨炎也没有睡。

  第一缕曙色映入帘中时,杨炎从柩边站起。他洗了脸,揩了齿,在书案后坐下,为父亲写行状。逝者的亲属或托人,或自作,写清逝者生时的事迹,再将行状送给撰写墓志的作手。后者依据行状,才能撰成一篇篇虚美而隐恶的志文,志文刻在石上,随死者长埋地下。杨播一生行迹简单,出仕不久即弃官归养老父,行状原不难作。至于墓志的作手,杨炎已经思虑过了。太原少尹王缙,是最佳的人选。他和兄长给事中王维自年轻时便是知名的墓志作手,兄弟二人皆写得锦绣文章,又有孝名。

  杨炎才写了一半,家仆来报:“行在那边来了两名宫人,说广平王妃召何六娘入见。”俄顷,又有人禀报:“宪部尚书颜真卿亲来吊问。”

  狸奴穿过前院时,正遇上那个身着素服的清健身影。

  颜真卿同样瞧见了她。他掸了掸袖口,温和道:“你们辛苦了。”

  昨日皇帝也说过这句话。可狸奴晓得,颜真卿说这句话,可比皇帝难得多。她一叉手,垂眸道:“颜公来吊问,杨郎必定十分欣慰。”便出了院门。

  颜真卿看了一眼她的背影。

  “……他们临终时看见的最后一个人,是我……没有人能救他们,我也不能。但他们在这人世间见到的最后一个人,待他们并无半点恶念,而且……真心期盼他们升天得乐,来世再无苦厄……”

  我不如信了罢。颜真卿想着,向出堂相迎的杨炎走了过去。

  这座暂作行在的宅院,狸奴已来过两回。这一回,她被引到了后宅。室内虽烧着炭火,却似乎总有些冷意萦绕不去。她裹了裹身上的袍子,双膝跪倒:“王妃一向好在?”

  “今日免了那些俗礼,你坐着说话罢。抬起头来。”

  上首传来的声音嘶哑急促,狸奴几乎没认出那声音的主人。她抬脸,一时失语。

  那年三月三日曲江边,她见到的广平王妃,那个银红衫子石榴裙的广平王妃……

  不是这样的。

  今日的王妃仍然穿着红裙,可她……

  “小胡女,你别作出这副模样。我还没死呢。再说,我打骂过你,还差一点害了你的命。就算我死了,你也该欢喜才是。”崔妃叫人递上热汤,又呵斥狸奴。

  “是……是。”狸奴竭力收起悲色,“王妃……我也不小了。”

  “是了。我比你年长好多,便觉得你还是孩子……你那年才十六岁?十七岁?也过了好几年了。如今再看你,依旧没有半点长进。”

  崔妃自顾说着,简直不容狸奴插话。她招了招手,叫狸奴靠近:“过两日我们就随圣人回长安。我想你多半要留在凤翔陪着杨炎,因此今日叫你来说话。你在常山郡那边,吃了很大的苦头罢?有没有受伤?那个姓张的……”

  狸奴连连摇头:“没有,他没有欺侮我。他待我很好。”

  “真的?”

  “是,他……他送了我一把刀。”

  崔妃笑了笑:“他竟肯周全你们,我可没想到。我记得他当年的样子。”

  “王妃也为我们费了好大心力,我听说了。我还不曾当面向王妃道谢。”狸奴在座上叩头。

  崔妃翻个白眼,骂道:“蠢材。我说过了,不要行这些俗礼。”她从案上拿起一只檀木匣子,“我曾对杨炎说,要给你添一份嫁奁。待到你们成婚的时候,我应当已经死了,所以今日一并交给你。这份历簿上的器物,我命人存放在凤翔开元寺中,他们不敢侵吞。你出嫁之前,自去取了便是。”

  “多谢王妃。”狸奴双手接过。

  “你眼睛和鼻子一红,就好像兔子一般。当真又丑又蠢。”崔妃满脸嫌弃,丢了一方帕子给狸奴。她看着狸奴擦脸,自己端起热汤喝了两口,忽道:“连我在内,这么多人愿意周全你们。你们可一定要好好过下去。”

  第164章 (164)至德二载十月十六日至十二月三十日 (中)

  “我们……”

  昨夜封玉山的告诫犹在耳边。狸奴瞥见崔妃枯槁的脸颊,张开嘴又合上。崔妃放下碗,淡淡笑道:“你放心。经了这么多的困厄,哪怕有一日你不愿和杨炎做夫妇,不愿和他过下去了,他也必定还想和你做夫妇。”

  她的语调令狸奴没来由地着急。狸奴挺直了上身,辩解似的,急切道:“王妃,我……”

  “你别怕,唉,我说的是好话。你怎么永远这么蠢,全不像个胡儿。”崔妃把檀木匣子交给她。

  “可是,我听了,突然……很害怕。”狸奴呜咽道。

  “我出嫁十一年了,嗯,倘若我能活到明年四月,就是十二年了。我明白的比你多。”崔妃咳了一阵子,又从婢女手中接过一块帕子,擦了擦唇角的污血。她脸色潮红,目光明锐:“我说的不是坏话。小胡女,你只管信我。你……要好生过下去。”

  “王妃……”

  “怎么?”

  “我想知道王妃的名。可以么?”狸奴怯怯说完,飞快补了一句,“我不告诉旁人。”

  “我姓崔,是家中长女,名无生忍。”

  狸奴默默念了两遍,恳切道:“我以后会常常为王妃祝祷……为大王和王妃祝祷。”

  崔妃听得“大王”二字,笑了一声,又说了几句话,便打发她走了。

  “王妃方才那话,奴没听懂。”狸奴走后,侍女见主人兀自发怔,忍不住道。

  “经了这么多的困厄,他们才能结婚。他们只能好好过下去。”崔妃在堂中走了几步,推开窗子。院中的仆婢们正在扫雪,竹帚过处,扬起一缕缕雪末。红日照映,飘扬的雪末闪出一丝轻盈的金。侍女好像懂了,又好像没懂:“王妃择了今日叫她来,又给她嫁奁,是为了震慑杨炎,叫他不要记恨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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