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点头:“这是自然。依朕看来,多半是误会。吉温,你要记得,断不可残虐罪囚。”见安庆宗退了下去,他便示意吉温,“你说罢。”
“此事的起因大逆不道,臣不敢亦不必复述那些悖逆言语,只将何氏的款辞说与圣人和右相罢。昨日何氏说,那些言语未必只在河北蕃部流传,哥舒将军收容的突厥部众之中未必就没有。突厥亡国后,有些人不愿内附大唐,便去往陇右、河西,依附哥舒仆射。哥舒仆射是突骑施人,本属突厥一部……”
杨国忠瞠目结舌,却听吉温续道:“还有北庭程都护,和朔方的安思——”
“吉中丞!这等无由无据的诬构言语,你如何能在陛下面前说?”杨国忠气急,打断吉温。他委实没有料到,几位节帅都受了罗织。那胡儿疯了么?她不是安禄山的人么?她怎么竟将安思顺也……
“无妨。”皇帝从吉温手中接过那纸款辞,匆匆读毕,搁在一边,“吉温,你也下去罢。朕再想一想。”
殿中除了宫人,只剩皇帝和杨国忠。皇帝叫宫人打开案头的金狻猊,亲手投了两块降真香进去。他阖上双目,细嗅香气:“你叫吉温推劾那个女子,是否用了刑?”
杨国忠含混道:“问话时难免严厉,但没什么损伤。”
“胡闹!”皇帝在天后的手底下长大,熟知酷吏们的行事。他思及御史台狱的手段,斥道:“没有凭据,岂能随意用刑?”
“是,是。”杨国忠忙道。
“朕少年时,来俊臣在洛阳丽景门内置一推事院。官员一旦入了推事院,能够保全性命者百中无一,是故有人称丽景门为‘例竟门’……”
“例”为例行,“竟”者终也。入此门者,例行绝命。
皇帝仰起头,目光投在紫宸殿的大梁上。少年时节,他无数次这般仰望他的天后祖母。
如今整个天下都是仰望他的人。可以令他仰望的,只剩下李唐太庙中的历代先祖,和“圣祖大道玄元皇帝”了。他漠然望着虚空中的某处,冷冷发令:“当时百官觳觫,道路以目,皆因酷吏横行之故。朕的朝堂上,绝不可复见当年故事!”
这日下午,狸奴在牢室中兀自昏睡,忽觉额头一阵清凉,头颈也被抬高了,枕在什么柔软的物事上。她睁开眼,见到一张清秀的容颜:“契苾姊姊?”
她蜷了蜷身子,发觉自己枕在契苾的腿上,额头上盖着一块浸湿的巾帕。契苾从水罐中倒了半盏水,喂了她一点。契苾按住她,不让她坐起:“早晨我便想来看你,狱卒不肯通融。方才我们又来,狱卒竟然许了。”
我们?狸奴费力转头,却见杨炎穿着淡蓝襕衫,盘膝坐在一边。她脱口而出:“你的衣裳……脏了。”
杨炎的襕衫下摆沾了尘土和蒿草,没了素日的都雅风姿。他不答狸奴的话,转而问契苾:“契苾娘子,你出身武将之家,想来懂得治伤?”
契苾和他有怨,但她向来心志坚定,分得清轻重缓急:“我懂,但杨书记须得在旁辅助。”方才二人进了御史台狱,得知狸奴受刑,契苾立刻派鸿胪寺的庶仆出了皇城,购置药膏等物。
“好。”杨炎道。
他们打开牢室的门,一隙阳光由对面囚室的窗子中透了进来。契苾跪坐在狸奴身后,纤细手指摸了狸奴肩窝几回,直到摸清了伤处,才对杨炎道:“你托起她的右臂。”
杨炎伸手,隔着衣袖托住狸奴的手。契苾左手由狸奴的颈侧绕到前方,右手则由她腋下伸出,手腕内侧抵住右肩关节,双手交握,陡然向上发力:“摇她的手!”
说话间,她便接好了狸奴的右肩。
“契苾姊姊,你的手法……真好。范阳军中的医者,也不如你哩。”狸奴缓过神来,见面前罐子中的药膏质地甚软,不似寻常草药,好奇道:“这是什么?”契苾手中动作不停,又接好了她的左肩:“你的话这么多,可不像伤者。这是岭南的脆蛇,捕蛇人将之晾晒,制成腊肉,便是绝佳的续骨药物,能使断者复续,突者复平,价值几倍于等闲药膏。”
狸奴笑道:“契苾姊姊,我没有钱,不敢用这脆蛇药膏。”她早就不堪痛楚,额间汗水涔涔,只是一味忍着。
“何六你急什么?这药膏的钱不是我付的,也不必你来付。你只管用就是了。”契苾眼神掠过杨炎,意思不言而喻。
狸奴苦笑,却不抬眼看他,也不道谢。二人各自与契苾说话,彼此并不交谈,场面殊为怪异。杨炎默然站起,径自走出牢室,连衫上沾染的尘灰也忘了拂去。
“你怎么进了御史台狱?”
自从铁勒首领契苾何力率众内附大唐,契苾一族数代居于长安,但当年铁勒和突骑施俱为突厥一部,契苾是何力的玄孙女,与身为突骑施贵种的哥舒翰算得上同类。狸奴受命构陷哥舒翰,此刻面对契苾,心有愧疚,只能敷衍:“我……有人诬陷我,我又……”
契苾见状,不再深问,揭开她的衫子,为她敷药:“你且耐心养伤,我们在外边也会尽力。”她回头瞧了瞧,见杨炎尚未回来,才道:“因我从妹的事,我只道此人恶极。但……哥舒将军才在河西大胜吐蕃,又收回黄河九曲,军威正盛。若非他使出河西掌书记的名头,我只怕很难见你。你合当向他道谢。”
狸奴张嘴又闭上。有什么好说的?他是河西节度使的掌书记。哥舒翰不久前受命兼领河西,已是他的新任幕主。她诬构他的幕主,在他面前,她还有什么能说的?这世间的人,难免各为其主。她一家深受安将军提挈眷顾,她没有别的法子。无端攀诬他人,是边塞武士们最轻鄙的不义之举。她长于幽州武人之间,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竟会做这种事——何况,哥舒翰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大将。
“……这两日,杨书记可谓尽心之至。”
第22章 (22)奶酪山 凉州月 (二)
契苾说到“尽心”二字时,语声似乎稍稍发颤。但狸奴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,并未留意。契苾给她的臂上打好夹板,起身出门:“我先走了。”
狸奴心道,我连自幼信守的道义尚且丢了,又哪里有余裕顾惜和他短短数月的交情。她垂下脸,苦涩道:“‘尽心’……什么是‘尽心’?”
契苾咬着嘴唇,踢开脚下的几根蒿草:“河西有歌道,‘丈夫力气全,一个拟当千。猛气冲心出,视死亦如眠。’这大约便是‘尽心’……我家世受唐恩,我虽非昂藏丈夫,却一样愿意捐躯报国,视死如眠。”她语意端严,掷地有声,却绕开了狸奴的问话。
借着对面牢室的微光,狸奴目送契苾离去,又靠在墙角睡着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被一阵香气惊醒。那香气一半是樱桃饆饠的甜香,一半是柑橘的清芬,与囚室中的污浊气味极不相宜。
杨炎在她面前坐下,掏出巾帕,擦了手,打开油纸包。他撕下一小块饆饠,送到她嘴边。狸奴不看他,只盯着污迹斑斑的墙壁,像是要以目光将墙壁凿出一个洞来。他不恼,只是依然擎着那块饆饠,一动不动。
她进了御史台狱便不曾进食,早已饿得虚软不堪。她当然想吃。她当然想吃他递来的饼。
可是……如果吃了这块饼,她就像是……
承认了,妥协了,接受了,背叛了。
她不敢。
对坐的二人之间,悄然有了一个小小的世界。这个小小的世界似乎冻住了,又似乎在流荡,在倾斜,在颠覆。一刹那为一念,二十念为一瞬,二十瞬为一弹指。每一刹那,这个世界都在流荡,在倾斜,在颠覆。
杨炎放下饆饠,倒水浸湿手帕,擦拭她额间的汗水,颊边的泪渍。他擦得认真,指尖隔着一层湿凉的细布,掠过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,如同对待稀见的美玉。帕上的清香染上她的脸庞,似有似无。
“你不要怕。”这是他今天向她说的第一句话。
“你是一个很好的小娘子。”这是他的第二句话。
他年少登第,文藻雄蔚,誉满关中,又有舌辩之能。但他此刻没有用上他的辩才,言辞和一个在渭水边牧羊的田舍郎没什么分别。
“你思虑的事,我大约都想过的。”
狸奴蓦然转过脸。幽暗的室内,蓝眼对上黑眸,潜潮暗涌。
他低下头,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前额,又很快移开双唇:“我们士子考中进士后,须得守选数年,待朝中有了空缺的官位,才能释褐为官。除此以外,只有两条路:考中‘博学宏词’、‘文辞清丽’等制科,便可立即做官;或者,去往边塞军幕,以冀长官赏识。我曾在河北和河西之间犹豫。若是当年去了河北,便能早点识得你,看你从一个痴傻的小娘子长成一个……”他咳了一声,“更加痴傻的小娘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