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真……太痛了。太冷了。
杨国忠已经走了。吉温以余光扫了一眼郑侍御,扬声问狸奴道:“何氏,你没有话要说么?”
狸奴自幼喜动不喜静,坠马摔断过右腿。喜爱弓刀的人受伤实为常事,她醒来之后虽然痛不可当,犹能勉强打起精神。听到吉温问话,她轻轻吸了一口气——呼吸太重,只会更痛:“我有话说。”
郑侍御提起笔,预备记下她的款辞。书记的事通常是刀笔小吏来做,但今日宰相一度亲临御史台狱,当是十分在意此事。他得小心伺候。
“你有什么话?”吉温问。
狸奴又吸了一口气,抬头望着吉温,一字一字答道:“中丞说的那篇突厥碑文,称不上什么隐秘。北庭都护程千里、朔方节帅安思顺,还有陇右、河西节帅哥舒仆射……哪个没有听说?”
“……”吉温、郑侍御齐齐变色。郑侍御指着狸奴,斥道:“胡儿无耻!你攀咬诸位节帅,有何居心?”
“请问吉中丞,收了同罗残部的将领,只有范阳节帅安大夫一个人吗?”
“难道不是?”
狸奴竭力忍耐剧痛,弯起嘴角:“程都护带兵追击阿布思,竟连一名部落兵也不曾俘获吗?只要擒住一二名部落兵,岂不是立时就能听说这件事?阿布思由漠北逃到碛西,他的部落兵有没有中途留在河西,为哥舒仆射所得的?再了不起的将帅,奔逃时都没法子让每一个兵卒都跟上自己。中丞不信的话,只管寻一两个上过战场的人,问上一问。至于朔方的安思顺将军……朔方邻近突厥故地,中丞没有忘了罢?中丞难道以为,安思顺将军就全然不知?那他岂不是大大失职?”
她的蓝眼睛里含着泪,栗色发丝滴下水珠,短衫湿透了,双臂垂在身侧,形容狼狈到了极处,嘴里吐出的言语却是半点不含糊。吉温虽然知晓内情,也不觉愣住。安大郎他们只叫她攀诬哥舒翰,她为何竟连程千里、安思顺一并构陷在内?
“犯妇狂悖!”郑侍御断喝。
“难道大唐律例说过……”肩膀脱臼处越发痛了。狸奴纵然有心说得更加清朗严正,亦不可得,只能竭力抬高语声:“……鞫问罪人时,罪人但有款辞,便是狂悖?”
吉温向郑侍御摆了摆手,说道:“哥舒仆射身兼陇右、河西节度使,地位尊崇,是圣人器重的大将。程都护同为国之栋梁……”在朝中做官的人都晓得这些,郑侍御亦然。吉温说这几句,无非是为了引出接下来的言语:“事涉几位节帅,我等须当听一听,何氏究竟要说什么。”
狸奴心情一松。她不愿攀诬哥舒翰,又不敢违命,于是索性将大唐边疆几位大将一同攀扯进来,将水搅得更浑。
“何氏随意攀扯,中丞何必放在心上?”郑侍御凑到吉温耳边,悄悄发问。吉温一翻那双三角眼:“她多半是随意攀扯。可是万一她不是,又当如何?她懂得突厥话,又长在范阳军中,较你我更清楚边军与内附蕃部的境况。倘若……此事当真已经传遍边军……”
“是,是。”郑侍御一想那般情景,心中发寒。
狸奴信口给每一位节帅都编了一个故事,无论证实还是证伪,都要耗费至少数旬之功。吉温令郑侍御记下,又命狱卒将狸奴带下去,叹道:“何氏忽然说出这些话,我们暂且不能让她死了。唉,棘手,委实棘手。”
郑侍御揣摩上官的心意,试探着道:“既如此,下官便吩咐狱卒,不要断了她的食水?”
“可以。”
另一名狱卒带狸奴回了牢室,见她垂着双手,跌坐在角落里,难得生出一二分恻隐。他俯下身,抱起地上破败的毡褥和蒿草:“夏日里,将罪囚关在小房里,堆上这些,罪囚耐不得热,很快气绝。几十年前,来俊臣在御史台时,就设了这样的牢室。”
狸奴浅浅道谢。狱卒见她蓝眸中神采暗淡,面上满是尘灰和泪痕,不由得暗自摇了摇头,转身锁上牢门,心想:“进了御史台狱,只怕不能活着出去了。这小娘子得了什么罪?”
过了片刻,狱卒送来一枚蒸饼和一碗水。狸奴双肩脱臼,不能拿起蒸饼,只能伏在地上,垂首将嘴唇凑近碗沿喝水。喝了两三口,碗中水面渐低,她便喝不到了。专为热死罪囚而设的牢室没有窗子,不见日月更替。她不知时辰,唯有瞌睡而已。此刻除了睡觉,也没有别的法子能够稍减痛楚。她卧在地上,闭着眼睛,眼角溢出泪水。
醒来时,周围仍是一片寂静。御史台狱往往如此:被关进这里的人,大半已经发不出声音了。
囚室无比闷热,她却猛然打了一个寒颤,躯干和四肢都感到一阵冷意。她在幽州见过的受伤士卒甚多,知道有时伤者身体发热,或是因为体质较弱,或是因为未能及时得到救治。她强振心神,将嘴唇挨到碗边,用牙齿咬着碗沿,一点点将碗倾斜,让水流入口中。换作平日,这姿势纵然艰难,于她这种武人而言也不算费力。可是眼下她受了伤,神智不清,只喝了几口,就不慎打翻了碗,碗中的清水流泻而出,渗入囚室的地里。她愣住了,脑中翻来覆去只有几个念头:“我是不是不该攀诬他们?我连哥舒仆射也……可是我还能怎样?有没有更好的法子?各为其主……没有错,是不是?杨公南……我……”
她是河北幽州人,她的父亲何千年是安禄山的副将。十七年来,她耳之所闻,目之所见,皆是安禄山的军功和政绩。何千年是一员大将,他对安禄山的忠诚,毕竟经过权衡,绝非牢不可破——武将的忠诚往往如此。
但她的年纪还小。她的仰慕和忠诚,早已成了融入血骨的理所当然。自她记事以来,幽州节度使换过数任:李适之、王斛斯、裴宽……他们在任,都不如安禄山久。民众已经不大记得没有安禄山时的河北了。河北如今的富庶昌明,安禄山功不可没。她的忠心由内而外,不必外力维系。
她从未想过另一种道路。
何况……倘若只有她自身获罪,那还是小事。万一阿娘因她而受了牵累,受了阿耶的厌憎,乃至逐弃……她有什么脸面去见阿娘?
第21章 (21)奶酪山 凉州月 (一)
(天宝十二载五月十一日)
狸奴在牢室中昏睡之际,大明宫的紫宸殿里正有一场争论。
朝会才毕,太仆寺卿安庆宗请求皇帝,将中书令杨国忠和御史中丞吉温留下。
“昨日杨右相命吉中丞捉拿数人,系于御史台狱,其中一人是家父副将何千年的女儿,温柔端方,从无恶迹。杨右相不问情由,便将她下狱,是何缘故?难道相公又疑心家父要反吗?”杨国忠数度向皇帝进言说安禄山有反心,故此安庆宗问出这话,倒不显得突兀,言辞神态俱是一个气愤的儿子该有的模样。
安庆宗将在今日朝会之后发难,杨国忠早有预料。他才要说话,便听皇帝温言道:“安卿不必急躁。近来有人包藏祸心,传了几句悖逆的话,朕令右相推勘一番。何千年代替你父亲送过贡物入朝,朕记得他。想来,御史台只是叫何氏过去问话罢了,不是什么大事。”
安庆宗深深叩首:“陛下体谅臣心急,亲自分说,臣不胜惶恐感激。当着陛下的面,臣斗胆,问杨相公和吉中丞一句:何氏究竟有罪无罪?”
杨国忠尚未打开御史台今早送来的款辞,但既然已交代了吉温,文书自是按照他的意思来写的。他气定神闲,清了清喉咙,沉声道:“昨日臣去了御史台狱,旁观吉中丞鞫问何氏。请吉中丞将何氏的悖逆罪状禀报陛下。”
皇帝和杨国忠皆看向吉温。吉温的面上现出难色,吞吞吐吐:“陛下,右相,此事……似乎还有内情。”
杨国忠皱起眉头。皇帝诧道:“什么内情?”
“何氏的款辞,涉及另外几位节度使。干系重大,微臣不敢自专,只得请圣人和右相听过,再作定夺。”吉温伏地,郑重道。
杨国忠愕然。手握重兵的节度使屈指可数,朔方节帅安思顺是安禄山的堂兄,何氏是安禄山的人,当然不会攀咬安思顺。高仙芝这几年在朝中,与安禄山没什么深仇大怨。剑南节度使固然是杨国忠自己遥领,可是如果何氏说的是他,必以“宰相”而非“节度使”相称。那么,何氏所指的人还能有谁?
“陛下,既然干系重大,臣是否应当退下?”安庆宗问。
皇帝心想,不论此事与哪些人有关,都不该让安禄山的人知道。安庆宗似乎猜到皇帝的心思,恳切道:“既然事涉悖逆,臣不敢多问,唯求陛下一事:倘若没有足够将何氏定罪的凭据,便请吉中丞推问时手下留情。何氏是范阳将领的爱女,假使她无罪而受刑,损伤体貌,只怕伤了河北将士的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