吉温眸光微闪,面色不改:“谨遵相公之命。”便告辞离去。
“郎君啊郎君(2),你若能守信,那就再好不过。若是失信……莫怪国忠无情。”杨国忠低低自语,端起手边的扶芳饮,喝了两口。太子李亨的意思堪称明了:他若不将这回的事情攀扯到太子身上,那么太子便会禀告圣人,说安禄山有不臣之心。太子愿意与他一同扳倒这个恩宠无边的胡人。
太子和安禄山同是他的敌人。他无论拉拢哪一个,只要能扳倒另一个,终归是不蚀本的营生。
杨国忠重新拿起那卷纸,展开细看。纸上抄有八个人的姓名、本贯,这些人都是京中疑似与安禄山有渊源的男女,有在朝廷官署供职的小吏,有平康坊的歌妓、东市的食肆肆主,有汉人,也有胡人。内中第七个姓名,是一个胡人女子:
“鸿胪寺司仪署何狸奴,本贯幽州蓟县铜马坊,蕃将何千年女,行六。”
吉温离了中书省,大步向南,一直出了丹凤门。长街对面有一名家仆等着,见他出来,连忙凑上前,悄声道:“某依照郎主的吩咐,叫人传讯与太仆寺安大郎,又遣了快马送信,去往河北,报知安大夫。方才安大郎回话说:‘多谢你家郎主。请你家郎主鞫问他们时,设法拖延,延至明日朝会即可。’”
吉温颔首,继续向前。他走过永兴坊,再向右转,又从皇城东侧的景风门回到皇城之中。他这一趟出宫又入宫,理由是现成的:他得从东北方的大明宫到皇城西南的御史台,这样行走,所耗的辰光更短,否则就得在宫城中绕上半日。
汉朝御史府中植有柏树,常有千余乌鸦栖息树上,晨去暮来,故此御史台素有“柏台”“乌台”的别称。不过,今日的大唐宫城以桐树最多,御史台中亦无柏树。据说当年大明宫初建时,司稼少卿梁修仁有意在宫中多种白杨,盖因白杨只消数年即可长成。归附大唐的铁勒首领契苾何力吟了两句诗:“白杨多悲风,萧萧愁杀人。”梁修仁立刻改了主意,种了桐树。然而桐树从未引来凤鸟,又说什么“良禽择木而栖”?传说中的神鸟,也未见得比他更明智、更懂得挑选栖身之地。吉温冷淡一笑,双眼眯起,看起来反而添了些微良善。他走进御史台西侧的推事院。
狸奴坐在推事院一间狭窄的牢室中,抱着双腿,下巴顶在膝盖上发呆。这间牢室甚为狭小,仅仅数尺见方,还堆满了蒿草和破烂的毡褥。室内气息污糟,蒿草异味浓烈,毡褥厚重,阻绝牢室门缝中流入的任何一丝微风。当此暑日,这份闷热实在难捱。为免中暑窒息,她不再抗辩,不再叫唤,将呼吸放到最轻。
她被抓到御史台大约已经两个时辰了。牢室中蚊蝇极多,为了保存体力,她并不举手驱赶。嗡嗡声在耳畔萦绕不去,她惊慌的心绪之外,又添了烦躁。
他们究竟为什么抓她?安将军会不会受到牵累?阿耶会不会因此憎厌阿娘?
一个狱卒打开牢室门上的锁:“何氏!”
(1)款辞即后世所说的供状、口供。
(2)仆婢称少主人为“郎君”,皇帝的近臣近侍亦可如此称呼太子。
第20章 (20)汹涌澎湃的河流不会没有渡口 (三)
狸奴随着狱卒出了门,忽听那名狱卒在她耳畔低声道:“哥舒仆射收罗突厥残部,拥兵自重,部下兵将只知有他,不敬君上,才信了那些悖逆言语,乃至众口相传。”
“什……什么?你……你是谁?”
狸奴脱口反问。狱卒不答,只道:“记住了么?”
“记……记住了。”
短短几句话的辰光,那名狱卒已带着她走过几间牢室,进了一间既宽敞、又逼仄的厅堂。说宽敞,是因为这间公房长宽各百十步,简直与她常去的祆祠一样大了。说逼仄,是因为堂中陈列着许多枷具,唯独空出中央的一片地方。枷具形状不一,有圆有方,有宽有窄,但每一架都浸着深浓的黑褐色。那是陈年血迹的颜色。
最令人骇惧的,是一面装着铁笼头的重枷。狸奴猜不到它有何用处,只一看就心脏剧颤,连忙低下头,却见地上也有大块大块的可疑痕迹,隐约还有血腥气味。再转头看时,那名狱卒已经退下。她快步走到坐在厅堂正中的两个人前方,施礼道:“妾身何氏,拜见二位长官。”
中间那人身着绯袍,是御史中丞吉温。旁边那人穿着绿袍,品级稍低,是台中的一位侍御史,姓郑。郑侍御望了望吉温,得了他的示意,先开了口:“何氏女,报上本名。”
“回长官,妾姓何,本名狸奴,行六。”
狸奴、猫儿……郑侍御嘴角微扬,忍住笑意:“你本贯何处?为何来到长安?”
狸奴尽力不看地面上成片的黑褐色:“妾本籍幽州蓟县。妾的父亲姓何,名千年,是幽州军中的将领。他听说长安官署中短少译语,因妾通晓诸蕃语,便将妾随贡物和几名走索艺人一同送到长安,只盼妾在长安代替他为国朝尽忠。”
“你通几种蕃语?”郑侍御问道。
狸奴猜到他话中有陷阱,但此事他们到鸿胪寺一问便知,她无法作伪:“常说的有昭武九姓的胡语、突厥语。契丹人和奚人的话,妾也能说几句。此外,波斯语与胡语多有相通之处,妾稍稍识得。”
郑侍御的目光在她白嫩的脸庞上不断逡巡:“你说一句突厥话,我听一听。”
“Qaynar ?güz k??ik siz bolmas.”狸奴稍一犹豫,“意思是,‘汹涌澎湃的河流不会没有渡口’。”这是她今天一直用来安慰自己的话。
“这便是说,世上的烦难之事,总归有法子消解。”郑侍御话锋一变,“何氏你的突厥语如此精熟,想来识得不少突厥人。你在河北的时候,有没有从突厥人那里听说过这篇文字?幽州节帅安大夫明知河北内附蕃部之中流传这篇文字,却刻意放任他们传说,借此侮蔑天子,辱损国威……是不是?”
他将一张纸掷到狸奴面前。狸奴读毕纸上的字迹,恍然而悟。
原来……他们今日要问出的,是这样的一番款辞?他们都已知道那篇碑文了?
方才狱卒说的“那些悖逆言语”……就是那篇碑文?
她不擅口舌之争,兀自思忖该当如何对答,忽听厅堂门口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:“世上虽有烦难之事,但只要进了御史台,就必定有法子消解。”
半天没说话的吉温起身,疾趋相迎:“杨相公!”郑侍御紧随其后,见了礼,叫人去取茶汤和蔗浆,又问:“相公亲临御史台,有何事体?”
一个紫袍玉带的身影踱了进来,正是当朝宰相杨国忠。杨国忠打量着堂中的各色枷具,笑道:“无甚紧要事。我做过几个月的御史台主,有时也想念这推事院哩。今日我在中书省视事已毕,想起吉七郎在此推勘罪人,便过来瞧一瞧……你们莫非不曾给这小娘子上狱械么?”
“尚未。”吉温答道,“才讯问了几句。原本要用‘宿囚’的法子。”
“‘宿囚’?几夜不能睡觉而已,未免太慈厚了。这小娘子貌美,吉七郎你不是起了别的心思罢?”杨国忠在满堂的枷具前乱转,口中如数家珍,“‘驴驹拔橛’不大好听,不宜用在女子身上。‘死猪愁’的名字也不好。唉,来俊臣造的枷具,总是失于粗莽。”
吉温笑道:“相公最喜欢哪些?”
杨国忠拈着颏下长须,沉吟道:“武后时的索元礼是胡人,他想了一个法子,名叫‘晒翅’,比来俊臣的那些名目好得多。恰巧,何小娘子是胡女,体态纤袅多姿,宛如飞鸟,‘晒翅’岂不相宜?”
吉温微不可察地一顿,瞥了瞥狸奴,向杨国忠拱手而笑:“相公巧思,下官当真不及。”便命郑侍御布置。
狸奴茫然看着狱卒们抬来两对横木。每对横木间由锁链相连,彼此相距极近。狱卒将她的双臂分别放入那两对横木之间。她终于明白了,当即拼命挣扎,撞倒了两名狱卒。郑侍御一声招呼,又有狱卒涌入,将她按倒在地。两名士卒在杨国忠、吉温等人的注视下,各自手执一对横木,徐徐转动。狸奴尖声痛叫,喘着气,大颗大颗的泪水滚溅而出。
“‘晒翅’原来是这般模样!下官从未用过。”吉温笑道。杨国忠“嗯”了一声:“是了,委实如同飞鸟舒展翅羽,婉妙无双。”
横木间连续两道闷响,狸奴双肩同时脱臼,昏死过去。
郑侍御叫人取来冷水,当头泼下。女郎身上的白色薄衫和朱红长裙一时尽湿。
狸奴低低呻吟,睁开眼睛。眼前的世界明明灭灭,思绪随之断断续续。湿衣裹在身上,寒凉入体。